鄭美容見金世安最近又往安龍跑,便旁敲側擊地問他,“你又追迴來了?”

    世安隻是微笑,“一個跟兩個又有什麽差別。”

    鄭美容對他無語,金世安擺了她一道,但她現在已經不動其他念頭了,金世安可以在湯騏驥的事情上要挾她,自然也能在別的事情上要挾她。

    金世安給了他湯騏驥的地址,可是汪磊和邱敏璿呢?她也不是傻子。她到處在找這兩個狗男女,而他們銷聲匿跡。

    在找到這兩個人之前,她決定暫時先對金世安穩紮穩打。

    話又說迴來,她是個慕強的人,隻要金世安不是個窩囊廢,她自然願意追隨。更何況是有利可圖。

    金世安吩咐她,“年前去給石橋村的烈士墓捐一筆款,以後逢年過節,都要這樣做。”

    鄭美容應下了,三千五千也是捐,一萬兩萬也是捐,反正心意點到就好。金世安也慢慢學會做表麵功夫,這是件好事。

    世安看著她,終於沒有提錢的事情。李念找了他幾次,說起《秦淮夢》的投資,問他能不能再過一筆錢到安龍。

    文藝片不像動作片,文藝片的成本浮動相當大,可以很廉價地拍小清新,也可以狂燒錢去拍大製作。

    張惠通力求完美,過去他拍《婚喪》這樣的小眾文藝片,都沒有少花錢,現在他拍《秦淮夢》,給李念的要求就是,資金要跟上。

    張惠通想完整地還原那個時代風姿綽約的南京——許多人知道北平,知道上海,知道香港,甚至知道重慶——可許多人忘記了,民國的南京,亦是真正的風月無邊。

    六朝王城,民國故都,掩埋於時光的紛繁裏,像閉鎖於深宅的豪門絕色。張惠通想要掀開這時間的麵紗,令天下驚豔。

    張惠通調動了他在台灣和美國的工作團隊,專程來寧共襄盛舉。

    李念叫白楊和世安看那一大串華麗的主創名單,從攝影、選角,到藝導、美設,每個人名字後麵都是一連串金光閃閃的獎項。

    白楊隻覺得一臉茫然,而李念感覺自己的錢包在滴血。

    這是真正的好萊塢級製作。張惠通真是會花錢。

    而錢還在流水一樣地向外淌。場景的求實,服化的精良,道具的細考,每一個環節都不可或缺,每一個環節都是錢。

    “錢有點短,能拿出來的不到一個億,臧援朝的電影下個月才上映,至少也要半年,資金

    才能迴籠。”

    世安聽李念這樣說,想了想,“我暫時不能再往這邊投錢,剛把鄭美容穩住,無謂再讓她多添一層疑心。先等等看,至少等過了年。”

    當初他向安龍大量注入資金,就是為了分鄭美容的權。現在鄭美容已經暫時平伏,金世安也不希望李念過度坐大。他問李念,“電影資金非要一步到位?”

    “也不是,先讓張惠通拍著吧,我再去和臧援朝商量一下,不過我得跟你承認個錯誤。”李念搓手,“我和臧援朝談的分成很低,五千萬投進去,迴到我們手裏,連本帶利可能也不到一個億。”

    世安並不意外,“要是分成不低,他也未必就會同意你投資。當初沒有他做擋箭牌,怎能平息股東的異議。”

    總之不是賠錢,問題並不大。至於後續資金,等過年之後可以再想辦法。

    “你放心吧,這個戲,張惠通一門心思想拍,他不會因為錢的事撂挑子不幹。”李念跟他保證。

    “你說給秦濃送兩份片約,送了沒有。”

    “送了,等著看戲吧。”李念向他笑。

    冬至日,白楊和世安在棲霞別墅裏度過。天空遲疑地陰了許多天,像要下雪,又始終沒有落下來。

    整個南京被包裹在欲語還休的陰裏,失意人見了是蕭瑟,有情人看了是繾綣。

    他們是有情人,看陰天像世界垂下的遮羞的幕,方便他們在昏倦的白日裏做些沒羞沒臊的事情,兩人像過冬的鵝,行動都要擠在一起。

    白楊纏著世安教他寫字,“萬一張導要我拍寫字的鏡頭呢,我不想切別人的手入鏡,一個長鏡頭拉下來才帶感。”

    “我並沒在劇本裏寫這樣的情節。”世安隻是笑。

    他們手把手地寫字,寫著寫著筆也不知道去哪兒了,墨也抹了一桌子,紙上胡塗亂畫的全是些穠詞豔曲:“脂粉香消懶去添,春恨壓眉尖。”

    這是真正的對牛彈琴,寫得再香豔,白楊也看不懂,看懂的部分他還要強行裝傻。世安偏把他拘在懷裏,一句句考究他,問他是什麽意思。

    “我怎麽知道,上學又沒學過。”

    世安把筆在他臉上晃一晃,“你跟我這麽久,我就是嘴對嘴喂你,也該把墨水喂進肚了。”

    白楊臉紅,“什麽時候喂過。”

    世安便將筆鋒在口裏抿一抿,“現在喂你。”

    太肉麻了,

    這個人禽獸起來不是人,白楊笑著推他,世安環著他的腰,“喂在臉上,還是喂在哪裏?”

    “喂在你頭上!”

    他還沒罵完,就被吻封住了嘴,帶著墨汁奇異的味道,白楊第一次嚐墨水,他好奇心又發作了,忍不住在世安口中貓似地舔起來。

    世安含著他的嘴唇問他,“好吃嗎?”

    “……”白楊咂嘴,“有點苦,稍微有點甜味。我以為會很臭。”

    “苦的是鬆煙,甜的是蛋清。這是人家送來的徽州墨,虧你還是個安徽人。”世安伸手去刮他的鼻尖,“還吃不吃了?”

    兩個人花式吃墨水,顧不得筆從手裏跌下去,跌在這個人懷裏,又滾到另一個人身上,在兩邊衣服上畫了許多熱吻的罪證。

    書房被禍害得一塌糊塗,世安打發傭人去收拾,又叫保羅從夫子廟買炒栗子來,傍晚兩個人在二樓小客廳的地毯上,坐著剝栗子,看斜陽在雲絮裏翻著滾著,浮出柔和的金光。

    白楊剝了兩個就開始撒嬌,世安坐著,他就趴在世安的膝上張嘴等吃,大的嫌大小的又嫌小,活像隻養叼了的貓。

    世安剝著栗子問他:“快過年了,我陪你迴安徽好不好。”

    “不了……”白楊立刻否決,“我爸可能挺生氣的,還是別去了。”

    “那把伯父接來過年吧,讓他一個人在家,太冷清了。”

    “不用了,我給他打過錢了,過年學院有活動的,他才不會閑。”

    白楊是真怕見到白富強。照片白富強是肯定看見了,大概因為白楊事業在上升期,白富強才忍著沒發作。

    真要兩個人見了麵,白楊怕他爹要徒手撕了金世安。

    他把自己攢下的片酬全匯給了白富強,錢不多,十來萬——他雖然演了不少戲,但多數都是以低片酬在爭取提升自己的機會。至於廣告和代言的費用,李念光明正大地告訴他,公司扣下了,因為要籌備秦淮夢的資金。

    應該的,白楊和鍾越都不是計較錢的人,何況李念的錢也都是金世安的。

    對演藝行業的人來講,拍了一年的戲,隻攢下這點錢,真是連塞牙縫都不夠,但對普通人來說,這已經是一筆可以抬頭挺胸的收入了。

    白富強大概還在生氣,居然沒給他打迴來。

    世安見他哭喪著臉,知道父子之事不是一時可以消解,隻拿別的話來逗白楊。他問白楊:“你

    怎麽想起來去看還魂記。”

    “還魂記是什麽。”

    “就是牡丹亭。”

    “哦,昆曲啊。”白楊企圖蒙混過關,“隨便看的。”

    世安把栗子殼倒在他臉上,“不說實話?”

    白楊在一片劈頭蓋臉的栗子殼裏左躲右閃,“你不是以前教過我嘛。”

    “然後呢?”

    “我有一次看到,就想起你了。才知道原來你教我的是昆曲。”

    “所以呢?”

    “……所以我就多看了幾次唄。”

    世安掃開他臉上的殼,“為什麽?”

    這個人明知故問,白楊惱怒地抓起栗子殼丟他,“想你唄!”

    世安不躲不閃,隻是看他。白楊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伸手捂他的眼,“幹嘛看我。”

    “我在想,”世安捉住他的手,一下一下輕輕地啄,“你怎麽這樣惹人愛。就是千刀萬剮,我也得求伯父答應我,讓我和你在一起。”

    白楊被他說得就快原地爆炸。

    行了,書房被禍害了,小客廳還能幸免嗎?

    今天也是保羅辛苦的一天。

    如李念所言,秦濃很快收到了兩份試鏡邀請。一份給薑睿昀,一份給李今。她拿到意向書的時候,薑睿昀和李今已經各自接到電話,他們被告知這是張惠通的大作——不,也許是明年國內最大的一部製作。

    這麽多年了,李念還當她是一個傀儡,總是不肯放過她。她是個被他丟棄的玩偶,什麽時候想起來,還要拉一拉她心上僅存的這根線。

    她明白這是為什麽,是她求仁得仁。

    她真的拿他沒有辦法。

    秦濃看著兩份意向書,不由得冷笑起來。

    秦濃把兩份意向書壓了好幾天,一句也不提。她很好奇,李今和薑睿昀誰會先忍不住?

    先來的是薑睿昀。

    他來的時候,秦濃剛拍完一組賀歲封麵,正在卸妝。這組雜誌內頁裏帶著薑睿昀,為避嫌,她沒帶李今。

    整個拍攝過程裏,薑睿昀都若無其事。他不說秦濃就更不會提。

    這邊收工,她在化妝間裏慢慢撕掉假睫毛,薑睿昀進來,開門見山地說,“張惠通的戲,我想上。”

    秦濃隻顧著慢慢撕睫毛,並不看他,隻向兩個助理和化妝師曼聲道:“

    俞老師,你辛苦了,我這邊還有事。”

    化妝師識趣地出去了,兩個助理也跟著帶上了門。

    秦濃向鏡子裏仔細端詳自己的臉,不細看的話,還是十分地容光照人,她用力向鏡子裏做出一個嬌媚的笑,眼角有幾不可見的細紋,從厚重的脂粉下浮出來。

    “我是不是老了。”秦濃問。

    “還好,有細紋。”薑睿昀坦白地迴答,“但你比其他同齡大花保養得好。”

    秦濃不開心地提起自己的眼角,“不該換美容師,這個人做得不如jimmy好,我總覺得皮膚下垂得厲害。”

    鏡子裏的她被自己的玉手捏著眼睛,真是個美貌的狐狸。

    薑睿昀默然地在她身後坐下,看她在鏡子前麵扭來轉去:“我好像瘦了,肋骨出來了,剛才攝影師也說腰上這條線不好看。”

    女明星都是這樣,再有多少影後視後的桂冠加身,說到底還是以色事人,一旦容顏凋謝,哪管你過去是多麽絕色,一旦老了,醜了,惡評和譏嘲就會蜂擁而來。好像過去的美豔不是光榮,而僅僅隻是為了襯托今日老去的恥辱。

    她們活得艱辛。每天都如臨大敵地和每一條皺紋針鋒相對,怕瘦又怕胖,胸唯恐不大,臀唯恐不翹,腰唯恐不細,膚唯恐不白。

    在雜誌訪談裏,秦濃卻要優雅地說,“美由心生,不怕老去。”

    天大的笑話。

    觀眾們都認為女神應當永遠不老,她們得天所授,應當永駐芳齡。而隻有圈內人明白,這些豔麗的花朵,每日經受著聚光燈的暴曬,化妝品的侵蝕,勾心鬥角,勞心費力。她們隻會比平常人老得更快。

    從來芳華隻一瞬。

    娛樂圈靠千嬌百媚的女性撐起一片天,可對女性又格外刻薄——男星出頭難,可是一旦出頭,就好過許多。女星們卻永遠地掙紮在求美的地獄裏,人們願見嬌顏,不肯見白頭。

    女明星們為豔壓群芳,不得不厚布濃妝,還要加上後期描摹,更要打針、吃藥、照激光,朝臉上埋各種線,打釘動骨,開刀拆筋,把自己折騰得鼻青臉腫,宛如一次次地打迴娘胎重練。可是再美的臉蛋,上了鏡頭,就變了形,燈光一照,所有細微的不完美都原形畢露。台下看去再怎樣傾國傾城,鏡頭裏硬照出來,不過如此而已。

    這是個不見血的白骨場,吸著浮華人的血,舊的去了,新的還會再來。

    秦濃在這樣的脂粉

    硝煙裏雄踞一方,別人並不會知道她本真是有多美,也不會知道她為了維護這一點勝過別人的美,是怎樣苛待自己。

    別人隻會隨便看著她的照片,看她的電視電影,看膩了還覺得自己也不比秦濃差到哪去。

    這原本是個殘酷的圈子,大多數人活得可悲,秦濃也並不例外。

    薑睿昀沒有心情憐憫她,誰不會老?秦濃顯然也不需要他的憐憫。

    “你想上張惠通的戲,你問過我沒有。”

    秦濃把綿紙放在卸妝油的噴嘴下麵,有一下沒一下地按著,眼睛還不肯放鬆地盯著自己的腰。

    “我正在問你。”薑睿昀平靜地答她。

    秦濃轉過臉來,向他嫣然一笑,“你是比李今合適,可那是安龍的戲。”

    她的假睫毛被除掉了,眼影也擦了一半,這樣的殘妝,放在別的女人臉上,大概會顯得倉皇而破敗,而她實在美豔,頂著這樣的臉,依然銷魂蝕骨地美。

    秦濃拿過浸滿油液的卸妝棉,在他麵前大大方方地卸妝,“睿昀,李今是我的男朋友,我真的好為難——你們倆,我讓誰上都不好。”

    隻有美極了的妖婦,才有膽量這樣在男人麵前卸妝,也隻有美極了的妖婦,才敢在男人麵前表現出這樣綠茶的為難。

    薑睿昀有時真佩服她的坦蕩。

    “你清楚李今是什麽人,他剛上過臧援朝的電影,再接張惠通的戲,那他真的要紅透了。”

    薑睿昀漫不經心地說。

    秦濃撲哧一笑,“可我更怕你接了這部戲,心就不在我這兒了。”

    “我的心什麽時候在你這裏過。”

    ——話說得真無情。秦濃嫵媚地橫了他一眼,她偏偏就喜歡他這個日天日地的脾氣。

    和那個人真的很像。

    薑睿昀皺皺眉頭,“給我這個機會,好不好。”

    “要是我不肯給呢?”

    “那我就自己去試鏡,也許張惠通會和臧援朝一樣,覺得李今好。”

    他在反說正話,他也知道她一定會容忍他。

    秦濃背過身去,仔細地卸妝,擦去了脂粉,她又恢複了清純無辜的臉蛋。她伸開手,把一大堆噴香而肮髒的化妝棉胡亂地掃到地上,又反複照鏡子。

    “我怕你拍了這部戲,跟安龍的人越走越近,那我圖什麽。”

    薑睿昀

    隻是簡短地答她,“我想拍。”

    秦濃不說話,從坤包裏倒出一盒十二釵,纖巧的女煙在她朱唇上慢慢勾出青煙。

    薑睿昀從鏡子裏看她的眼睛,又重複了一遍,“我想拍。”

    ——哪怕說一句這是張惠通的電影也好呢?理由那麽多!隨便哪一個都可以說服她,可他一句也不提,隻說三個字,他想拍。

    簡直像個大孩子在無理取鬧,他有沒有想過她是什麽心情。

    “去吧,”她說,“別拋下我,就行了。我也不指望你有良心。”她轉動清靈的眼睛,“你會不會以後去安龍。”

    “不會,”薑睿昀說,“我隻想拍戲,僅此而已。”

    秦濃向他輕輕地點頭。

    他做什麽,她都願意寵著他——誰讓他這樣像!

    而薑睿昀不願意和她多廢話,既然她同意了,他就可以走了。他連招唿也不打,抬腳就去開門。

    “睿昀,你是不是喜歡上什麽人。”

    秦濃忽然在他背後說。

    “那和你沒關係。”

    薑睿昀沒有迴頭,語氣相當無所謂。

    “你費了那麽多功夫,什麽戲都拐彎抹角找他一起拍,他從你身上吸了多少血?睿昀,你從來不求我,幾次求我,都是為他,圖什麽?”

    薑睿昀依然沒有迴頭,“那我再求你一件事,求你少管閑事。”

    秦濃並不生氣。

    “不要為不可能的人,不可能的事,浪費不可能的感情。我真的勸你。”

    她的聲音相當甜美,背後聽去,有種婉轉的淒涼。

    薑睿昀終於迴頭來看她。

    秦濃在沉思,燈光裏她的臉沉魚落雁,有如風荷初開,清愁帶露。

    他時常見她這樣的表情,在戲裏;他從未見過她這樣的表情,在真實的日子裏。

    “勸你也是勸不迴頭的,你們都是一路人。”

    秦濃恬靜地笑起來。

    薑睿昀不知道她在說誰。

    他走了出去,留下秦濃在那個房間裏,房門關上,像關上一整個心事淒惘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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