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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南京天氣很怪,老天爺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雨下個沒完。

    也不是大雨,就是長久不斷的爛泥雨,下一會兒停一會兒,像人哭一聲抽兩下。

    李念從北京迴來了,帶迴來一個情景喜劇的大配,給白楊。

    這並不能安慰到白楊什麽。

    比李念更先到達南京的,是臧援朝工作室的官方消息。《緝兇西北荒》主要角色全部敲定,主演周寧山,一配李今,二配鍾越。

    預定八月正式開機。

    臧援朝幾經踟躕,終於決定將張小兵加入劇本,劇本化名張小冰。

    “鍾越的表情很合適,這孩子是不是受過什麽磨難,看著是吃過苦的人。我很喜歡他那雙空洞洞的眼睛。”

    李念原本以為這個角色是可以給白楊的。

    給了鍾越也並不意外。不說話的時候,鍾越看上去像個機械娃娃,美,但是毫無生氣。

    尤其是試鏡的那幾天。

    “話雖然是這樣說,這孩子心理狀態似乎不是很好。但我要李總你試著保持他這種情緒。”

    臧援朝心裏很得意,得了合適的演員,又給劇本增了彩,他現在心情大好,順路提點李念。

    “這個情緒演戲太合適了,就是張小兵的感覺。不過等拍完,你得給他好好開導,這麽年輕,看著死氣沉沉。”

    臧援朝在電話那頭大概眉飛色舞。

    李念隻是賠笑,好,好,太謝謝臧導了。

    現在安龍沒事了,但他不知道要怎麽跟金世安去交代。白楊落選,鍾越上了,這看上去顯得他私心強烈。

    論功論過,他給金世安撐住了場麵,卻沒給白楊爭取到機會。金世安不高興是難免的,但金世安還用得著他。

    他需要爭取一些金世安的好感,避免他真的去另覓高明。

    白楊看到消息的時候,人還在攝影棚裏。他在和童新蕾合拍一個時尚雜誌的封麵。

    居然真是李今。

    李念的電話追著過來:“我跟你保證,真的不是你演得不好,角色不合適而已。你絕對沒有比李今差。”

    所以李今說的是真的。

    他放下手機,又走迴布景前。

    攝影師有點兒驚嚇,白楊的狀態突然爆炸,童新蕾被他弄得嬌羞萬分。一秒前兩個人還略帶尷尬,

    白楊去看個手機迴來,狀態就突然來了,牽著童新蕾的手含情脈脈,兩個人親密無間,看上去男帥女美,十分搶眼。

    攝影師懷疑地想,他們是不是真的在談戀愛,假戲真做嗎?

    童新蕾下了場都不好意思跟白楊說話。

    白楊站在負一層,撥了金世安的電話,“能不能來接我?”

    世安覺得意外,“小謝呢?”

    小謝正在旁邊一臉茫然,小白哥不要他了嗎?為什麽要金總來接。

    白楊隻是重複了一遍:“能不能來接我。”

    有什麽不可以,白楊的要求世安什麽時候拒絕過,他不怕被人拍到。

    來的路上下了大雨,又堵車,世安帶著小馬趕到珠江路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白楊上了車,世安吩咐小謝自己開車先迴去,一麵迴頭問白楊,“想吃什麽?還是迴家吃?”

    白楊隻說了一句“迴家”,就靠在椅背上不再說話。

    “怎麽了?”

    “累了。”

    路上依然在堵車,他們在急切的暴雨裏緩慢地前進。其實暴雨的車廂裏,真算是浪漫區域中數一數二的存在,窗外一片混沌,窗內兩人相依。冷可以用體溫去解決,濕可以用欲火來焚幹。

    許多電影大概會在這個時候安排一些甜蜜劇情。

    而他們氣氛凝滯。

    世安最怕人這樣,明知道心裏不痛快,嘴上卻不肯說出來。

    露生就總是這樣。

    關心則亂,倘若白楊隻是別人,他大概能夠輕而易舉地開解,可換成他心上這個人,他竟然覺得手足無措,做什麽似乎都不對。

    白楊異常沉默,怎麽逗也都不說話。走到下關,白楊突然說:“送我迴家吧。”

    小馬和世安都轉頭看他。

    “怎麽今天要迴家?”

    白楊勉強笑一笑:“……我想迴去拿點東西。今天不去你家了。”

    世安溫和道,“那我等你拿了東西,又不要多少時間。”

    白楊堅持道:“我要迴家。”

    氣氛更加冷起來。世安毫無辦法,隻向小馬道:“那送他迴去。”

    車子走到白楊家小區門口,雨已經漸漸小了,白楊看一看窗外,“小馬,你能不能先下車一會兒?”

    小馬連忙抓了傘下車,他緊張

    地四處張望,不禁迴想起金總和他小白哥的激情車震——小白哥不是又打算在這兒跟金總幹什麽吧?!

    ——這太誇張了,小馬有點兒想尿。

    他不敢走遠,舉著傘站在花壇邊上發呆。

    這裏世安和白楊並肩坐著,白楊伸手擰開了冷氣,一股涼風吹過來,吹得他打了個寒顫。

    “雨下得夠冷了,怎麽開起冷氣來,不怕感冒。”

    白楊不說話,由著世安又把冷氣關了。

    他心裏很煩,很狂躁,說不出的各種焦慮在他心裏上上下下地浮沉。過去他一定會在金世安懷裏哭起來,可是現在他不配。

    鍾越上了臧援朝的電影,理所應當,他也為鍾越感到高興。可是另一個角色被李今拿走了,那隻能說明一件事。

    就是這個圈子真的厭惡自己這種人。

    白楊不願意往深處想,他對這部電影的期待太高——不成功,他在金世安麵前簡直無地自容,自從他認識金世安,除了無休無止地花他的錢,就是給他無窮無盡地找麻煩。

    他留在金世安身邊一天,那些惡意就永遠不會停止攻擊。

    在一起,對他們哪一個,都沒有好處。

    世安試圖撫一撫白楊的肩頭,“天氣涼了,明天穿厚些。”

    白楊忽然開口,“金世安……我們分手吧。”

    話說得突如其來,世安手還停在他肩上,隻覺自己是聽錯了,笑著問他:“說什麽?”

    白楊低下頭,半天才又抬起頭來:“我們分手吧。”

    這聲音小得比雨聲還微弱。

    世安隻覺得心髒被什麽東西重重捶下來,茫茫然又問了一遍:“楊楊,你說什麽?”

    白楊不再重複,也不敢看金世安的眼睛,轉頭去看玻璃上一道一道的水痕。

    “你現在太菜了,等你操作練好一點,我再帶你打排位。”

    白楊突然想起過去他剛玩英雄聯盟的時候,遇到過一個技術很好的小號,他抱著那個小號的大腿上了白銀段,又幾次三番掉下來,連累小號也跟著他一起掉段。

    最後小號實在撐不住了,對他這麽說。

    “光靠抱大腿沒用的,你得自己先會玩。有機會再帶你吧。”

    小號從他的好友列表消失了,再也沒上線。

    白楊知道自己一直都很爛,他的操作從來沒

    有好過,他的演技也是這樣,名聲更是這樣。

    他很想得到別人的認可,然後理直氣壯地去和金世安在一起。

    但那不是現在。

    現在的他,隻剩下不配。

    世安無聲地從背後望著他,白楊從玻璃上朦朧地看世安的臉,兩個人都越看越難過。

    哪句台詞上說過的,喜歡不是在一起的資格。

    這是個現實的世界,強者和強者站在一起,弱者自己去吃土哭泣。

    白楊想下車,現在就下車,立刻逃走。他明白自己是塊扶不上牆的爛泥,為什麽還要貪心留在本該不屬於自己的人身邊?

    “我們不合適,在一起,對你不好,對我也不好,再這樣下去,沒有導演肯用我。”白楊擦了擦眼角,自己大概是哭了:“我不想這樣窩囊下去,也不想影響你們公司的形象,我們在一起是醜聞。”

    世安用力拉住他的手:“誰說的?誰同你這樣說?”

    白楊想推開他的手,可是毫無力氣:“所有新聞都這樣寫,我不信你沒有看見。”

    “別人說什麽是別人的事,楊楊,流言蜚語何必管他?”

    他一根一根,把自己的手指從世安手心裏抽出來。世安握得這樣緊,好像原本這兩隻手就應該生長在一起,分開就連著血和筋。

    掏心挖肺是怎樣的疼,他現在很清楚了。

    “我也不想管,可是我沒辦法,沒有導演肯用我,別人還在說你,我隻會給你添麻煩。我們分手吧,分手吧……”他流著淚抬起臉來:“是我沒出息,我不配。”

    橫亙在他們麵前的困難太多了,而他總在指望金世安去解決問題,他自己從來無能為力。

    不公平的感情不叫做愛情。他不能為他做些什麽,就沒有理由繼續愛他。

    他有父親,金世安也有父母——過去他和李今在一起,從來沒有想過父母的事情,可是他和金世安談了戀愛,這些問題無法迴避地壓在他心上。

    海龍這樣大的家業,都斷送在他一個人身上,白楊知道自己承擔不了這些。

    人若是不為了過一生而戀愛,就不會有這樣多的煩惱。

    “分手吧。”白楊輕聲說。

    他打開車門,冒著雨下了車。

    夜風把雨刮得四處飄蕩,飄進車門大敞的車廂裏,飄進被拋下的這個男人的懷裏。

    世安一遍一遍聽他說著分手吧,分手吧——三個字這樣輕,打在心上,全是洞。空下去,浮起來,又沉下去。

    白楊是怎樣推開他的手,又怎樣下了車,他都渾然不覺。

    一道一道雨打下來,打在眼裏,滿目蕭瑟,打在身上,如刀似割。

    白楊很想對世安再說些什麽,可兩人相看,又終於無話可說。

    他們原來也會無話可說。

    世安看著白楊慢慢退後,一步,兩步。數不清的雨聲在他們四圍嘩嘩響著,好像整個南京的雨都停了,細了,沉默了。

    隻剩他們方寸之間,還在綿綿不斷地下雨。

    世安竟覺一滴淚也流不出,原來人傷極痛極,是一滴淚也沒有的。

    白楊的身影在他視線所及處,慢慢融入夜色。風雨越來越大,仿佛這個世界也刻意要掩埋他們之間的聯係。

    世安在滂沱的雨裏,悵然地想,他究竟是那一世裏造下的孽,怎麽他愛過的人,總要在他心上捅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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