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李念已經不記得自己的父親叫什麽了。

    人沒有必要記得畜生的名字。

    但他一輩子都會記住那些讓他仇恨的人。

    那時他才三歲,那時他和父母還蝸居在楊浦的鴿子房裏。

    李念一直認為蘇媛媛長得很美,在照片上,在迴憶裏,在眾口相傳的流言裏,蘇媛媛和蘇婷婷,是街坊裏人人稱讚的姐妹花。李念一直不明白,溫柔漂亮的母親,怎麽會愛上父親那個人渣。

    愛就愛了,孩子也生下了,蘇媛媛早早地生了孩子,而她的妹妹,跟了大老板,從香港迴來的時候,已經是個闊太太。老板另包了別人,蘇婷婷拿著十萬塊錢做起了生意。

    蘇媛媛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會和妹妹愛上同一個人。

    ——不,是不是愛,李念都不確定。人渣和婊子的勾搭成奸也能算作愛?蘇婷婷真是個婊子,她把剛會走路的李念放在客廳,跟自己的姐夫進了臥室。

    蘇媛媛下班迴來,毫無懸念地看到自己的親生妹妹,在自己的家,自己的臥室,自己的床上。

    和自己的丈夫赤身裸體連在一起。

    蘇媛媛什麽話也沒有說,蘇媛媛走上陽台,從五樓跳了下去。

    李念永遠無法忘記他的母親頭崩腦裂躺在血泊裏的樣子。而他的父親臉色煞白地提著褲子,連陽台都不敢去。

    李念那時還不到三歲,他還不明白蘇媛媛為什麽會死。

    後麵的日子更加一言難盡,蘇婷婷成了李念的繼母,李念的父親吃著蘇婷婷的軟飯,居然又對她姐姐念念不忘。

    他和蘇婷婷也有了兒子,去掉了李念的一顆心,變成了李今。

    “我的心都留給了媛媛。”

    這個人渣說這種話的時候居然還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李今從小就長得高大,也很乖巧,像他的母親,一張蜜裏調油的嘴。李念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仇恨自己的生父和繼母,但他並不討厭這個弟弟,這個一直跟在他身後,甜甜地喊他哥哥的弟弟。

    李念把什麽東西都分給他,包括微薄的獎學金。

    畢竟他還是需要親情的年紀。父母是畜生,可兄弟還是兄弟。繼母明裏暗裏的虐待,並不能阻止他對親情還存在幻想般的渴望。

    這種幻想在他十九歲那年,被李今徹底粉碎了。李今把他按在廁所裏,做了讓他一輩

    子都無法原諒的事。

    那時候李今吃好穿好,早就長得人高馬大,而十九歲的他瘦弱得像隻猴子。他根本接不住李今的任何一拳,一拳就足夠把他打昏。

    李今在廁所裏整整強暴了他一個小時。那一小時比一萬年更漫長,殺掉了他所有的親情、善意,也殺掉了他對良心僅有的希望。他在模模糊糊的昏迷中,聽到李今興高采烈的聲音。

    “你也配當我哥,早就想操死你。跟你那個死鬼媽一起滾蛋。”

    他知道自己下身全是血。

    那個夏天是他不堪迴首的地獄,本應是大學生涯裏最快樂的假期,而他每天都活在淫虐和屈辱裏。

    李念很少迴想這些事。每想到這些,他都覺得渾身發冷。

    他再也沒有迴去上海那個家,那裏不是他的家。

    他從來無家可歸。

    現在他站在臧援朝辦公室的門口,裏麵燈亮著,他花了許多功夫,臧援朝才答應單獨見他。

    這是他意料之中的結局,卻也是從未想到的結局。

    盧剛這個角色,他想過會是薑睿昀,也有可能是杜雨,也有可能是方文炎,或者,也有可能是白楊,甚至鍾越。

    都不是。

    臧援朝把角色給了李今。

    這是他唯一不能接受的結果。

    金世安一直以為他恨的是秦濃。

    並不是,隻能怪秦濃運氣不好,和誰在一起不行,偏偏是李今。

    他知道李今想要什麽,李今想要他時時刻刻看著他,恨著他——他怎會讓李今如意?他們這對孽緣的兄弟,誰都想讓對方失去最渴求的東西,不是親情,不是愛情,甚至不是生命。

    這麽多年了,他想要李今銷聲匿跡,李今也是一樣,想要他潦倒塗地。

    他在外麵站了很久,抽了一堆煙,臧援朝出來上廁所,才看到他站在燈影裏。

    “李總,怎麽不進來。”

    臧援朝向他招手。

    臧援朝的名字,是獨具某種時代特色的那一類——建國、抗美、援朝、改革,這些人的年齡一目了然,都寫在名字上。

    和他的年齡不甚相符,臧援朝年過六旬,體格卻很健壯,濃眉大眼,皮膚黝黑,一身爆炸的肌肉格外突出,留著一臉蓬亂的胡子和長發,看上去更像一個武打演員。

    毋論他電影宗師的名頭,

    僅僅是這樣一個龐大的身形,坐在人對麵,就會讓人倍感壓力。更何況這個縱橫影壇多年的大師,有著一雙鷹一樣銳利的眼睛。

    “臧導,為什麽會是李今?”

    李念誠懇地求問。

    臧援朝讓李念坐下,顯然他不喜歡李念這樣的發問:“怎麽不能是他?”

    一個投資人,跑來質疑他的選角眼光,這簡直形同挑釁。

    李念更加緩和了語氣,換了個方式去問:“我可不可以問問您,白楊為什麽不行?”

    臧援朝知道,李念來就是為這件事,這也沒有什麽不能說的。

    “白楊很好,你簽的這兩個孩子都不錯。說實話,他的表現比其他幾個都合我的心意,是認真揣摩角色了。”

    李念又覺得臧援朝是在敷衍自己,不免追問:“臧導,別怪我冒犯,白楊要是不好,你就直說,我迴去也好讓他們知錯就改。”

    臧援朝毫不遲疑地迴答:“除了李今,他比任何一個都好。”

    他拿起鐵茶缸來喝水,李念耐心地等他說下去。

    “盧剛,這個角色不應該是外露的狠辣,來試鏡的演員都太用力了,那不是我要的東西。”臧援朝侃侃而談,“這麽多人裏,幾乎沒幾個能像白楊這樣,把盧士剛的懦弱演出來,我就是要這種懦弱的感覺,懦弱裏有殘暴,這才是連環殺手的本色。”

    李念心裏有些茫然,盧士剛會有懦弱的性質在裏麵,連他也沒注意過,白楊究竟是怎樣想到的?

    甚至連臧援朝也另眼相看。

    這反而讓他更加不解。

    “那為什麽不用他?”

    臧援朝點點頭:“說實話,如果李今不來,白楊我就定下了,但是李今在這裏,我不可能把這個角色給別人,沒有人比他更合適。”

    李念站起來,“臧導,你不知道李今是什麽樣的人。”

    臧援朝平和地看他:“他是什麽人,跟我沒有關係,我隻知道他就是最好的盧士剛。我要一個看上去天性懦弱,又有一種精神病患者一樣分裂感的演員,越極端越好——其他這些年輕人,都是溫室裏的花,演得再好,心不夠兇,隻有李今眼裏有兇光。”

    他說話的語氣非常篤定,一言一語像鋼鑄鐵就:“我就是要他眼裏這一股兇氣。其他人,都不行。”

    李念無話可說,緩緩地坐迴自己的位置。

    這是

    他早該想到的。

    臧援朝崇拜本色演出,更可怕的是,李今在別人麵前掩飾得這樣好,臧援朝依然看出李今近乎變態的內心。

    他和盧士剛真的是一路人。

    毫無掙紮餘地,白楊演得再好也不可能動搖臧援朝。在臧援朝心裏,本色高於一切。

    李念並沒有這個自信去說服一個藝術大師,他也承認臧援朝是對的。

    臧導看李念神色糾結,不免安慰他:“以後還有很多機會,下一部片子如果有合適的角色,我會優先考慮白楊。”

    李念低著頭,再抬起臉來,已經一臉平靜:“現在還有一個機會,我想給臧導一點建議。”

    臧援朝立刻就有些不高興:“李總,你應該知道,我這個人最不喜歡投資方跟我提意見。”

    李念誠懇地解釋:“不是提意見,隻是個建議,用不用在您,我決不幹涉您的決定。”

    臧援朝鬆開了眉頭:“說說看。”

    李念查過甘肅連環殺人案的許多材料,甚至還托鄭美容去拐彎抹角地打聽內幕。這個案子之所以被稱為無頭亂案,原因不止在於盧士剛的狡猾兇殘,還因為兇手並非一人。

    這是由兩個兇手交錯構成的慘案。

    盧士剛在逃亡途中,曾經將一戶四口全部殺害——一對夫婦,和公公婆婆。而這家的獨子張小兵,當時藏在水缸裏麵,僥幸逃過一劫。他在水缸的破縫裏,看到父母慘死的全部過程,和盧士剛燈光下的臉。

    十年裏,盧士剛在逃,房正軍在追,而慢慢長大的張小兵,選擇用自己的方式複仇。

    盧士剛手下冤魂無數,卻也有人幫他掩蓋事實真相,使得他長達十年逍遙法外。張小兵對警方早已失去信任,十八歲的張小兵用打工攢下的錢購買了土槍,重迴西北,一路追蹤自己的血仇。

    他沒能抓到盧士剛,卻抓住了盧士剛的數個同犯,張小兵沒有選擇報警,而是用和盧士剛同樣的殺人手法,親手將這些人送上了黃泉路。

    受害者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兇手。反而掩蓋了許多重要的線索,令破案陷入迷局。

    這個被仇恨吞噬的年輕人,最終沒能等到盧士剛落網的那天,他先於盧士剛被警方圍捕,當場擊斃,死時不滿二十歲。

    “中槍倒地的時候,張小兵尚有餘息,很多目擊者都說,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殺人兇手,長得非常清秀。”

    李念說完了。

    臧援朝讚許地看他:“你從哪裏聽到這些事情?”

    李念不敢在臧援朝麵前自居,隻是謙遜地笑:“蝦有蝦路蟹有蟹道,我這些狗仔的本事,不值得在臧導麵前說。”

    他迴身拿出一疊材料,和一個u盤:“所有資料都在這兒了,我知道的,肯定臧導早就知道了,我不敢說讓臧導為我加這個角色,但我希望臧導能夠考慮一下,這個角色很出彩,會讓電影更好看。”

    臧援朝接過了他的東西:“其實這個角色我原本考慮過,當時采風的時間緊迫,資料不詳,他的劇情我就轉接給了盧士剛。我也擔心張小兵的劇情會壓倒盧士剛和房正軍的主線。”

    “不是資料不詳,而是臧導當時沒有理想的人選。”李念垂下眼,“我真希望您考慮考慮。”

    臧援朝來了興趣,“李總談談你的想法吧。”

    李念為難地看臧援朝辦公室裏掛的大鍾:“這快十點了,不好耽誤臧導休息。”

    臧援朝站起來給他遞煙,“急什麽,我這個人就愛熬夜。說說看,之前我跟劇組也討論過幾次,我現在非常想聽聽你的說法。”

    李念從臧援朝那裏迴來,已經是淩晨三點多。

    白楊和鍾越都落選了。現在隻剩一線希望,就是臧援朝能夠去考慮張小兵這個角色。

    是成是敗,都不由他,隻看臧援朝的心意。

    作者有話要說:《緝兇西北荒》確實靈感來自那個著名的連環案。

    但是跟真實案情相差十萬八千裏,千萬別當真。

    導演原型也不是那個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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