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大霧彌漫、淒寒難耐的黃昏。

    一座蒼涼的內省沿邊城市。

    城郊的清水河畔,橫綿著一條窄窄的灰土馬路。路上彼此相去不遠依稀飄行著幾個人。

    那時,人們是習慣以低耷著腦袋走路的。他們的雙腿孱弱無力地蹭著路麵上的碎石,感傷的目髓裏偶爾灼閃出一些令人深諳不透的韻色。

    頭頂上灰朦的穹宇宛如被撕破的活死人的麵龐,遽變得異常猙獰、醜陋。凋木皆如僵屍悚立,爭恐吸舔著行人的熱氣和骨氣。枯枝敗葉形同遭肆意折殺的殘肢錯臂,將斷未斷,任憑泠風拂摧和搖墜,“哢嚓”聲會不經然從半空響起。

    寬闊的河麵上正升騰著滿含腥膻味的濃稠的泛紅水霧。一隻寒鴉傖傖掠過上空,帶著痛苦、孱弱的怨號,驚恐地消逝在不遠處一個陰森奇幻的幽幽小土坡前。似乎在愴然中還能聽聞幾下沙啞失節和溷濁無力的犬或貓的叫音——

    路上的行人不知何時已然失了影,天快黑沉下來,靈敏的物類(不可定義)微微煽動嗅覺器官便可真切地觸摸到夜分的氣息。

    轉眼間,從河床上不斷吐出的幔狀的霧靄已漸越過河堤向人類開辟的“棧道”蔓延開來。瞧吧,朋友,河道兩岸相對錯列的高矮不一的房子裏已照例映射出些微閃爍不定的枯黃燈火,熒光將其撲溯迷離的觸角毫不吝嗇地均勻投放在了水波上,恰似少女美麗的裙衫劃撥過高山流水下的琴弦。

    不遠的靠近市郊西口處正有一座快被埋沒史海的古舊石橋。它更象一位滄桑瘠弱的老人,彎勾著勞頓的軀幹睡在清水河麵上,一嶙峋失色的巨形橋墩垂落在河穀深底,勉強支撐著倍加不堪入“目”的上身,默默受承多少年來所謂聖明或荒誕曆史的層層重壓。

    你不妨再把眼細瞧,那石橋上恰有幾人在匆匆奔走。

    這夥人皆顯出難以想象的夏天般酷烈的激情。他們邁著闊步,彼此在不經意中傳導著風雨伴行的同誌間勸籍和曖昧的眼色。他們不時轉頭引頸、驚悚不安地目視身後似乎倏忽將至的鐵血黑幕,在靜默中傾心交流和相互祈禱,然,不付諸於幹癟枯竭的言辭。一個個大喘著粗氣,飛揚著瘦腳。

    一行五人中,有兩個麵容慘澹但清秀可依的女人,年歲都較輕。從未經曆過的劫難生涯使她們虛伶不堪、心力交瘁。她們不時用驚魂不定的目光在另外三個男子身上掃瞄,妄圖找尋應有的慰藉與寄托。

    但,顯然她們遭至大失望,愈加茫然無從:大家是在亡命的途中,每個人都很難切切抓牢自己的命運之鎖,何況又適遇這毛骨悚然、了無活氣的歲暮冬殘。

    避難者們行將走過橋尾下到岸堤,突而,其中一個戴著寬大眼鏡、中等個頭的瘦削男子一不留神像是被什麽硬物重重絆跌在了地上。倒黴鬼輕輕慘叫了一聲,扭曲上身,雙手不斷揉搓痛不竭然的傷腿。

    他憑賴男子漢未淡褪的膽汁的攻心,狠狠咬撕著烏黑的唇角,極力不再發出任何一點哀音。好家夥,他的廣袤的亮額上虛汗涔涔,頭發完全浸濕,全身打著寒栗,昏暗無神的眼眶終究是不服大腦中樞的控製,流淌出求助和哀怨的淚漪。

    人行當中最年輕的穿紅衣服的姑娘連忙走上前去,蹲下後,滿含關切與焦慮地詢問道:“哥,傷的怎麽樣?來,脫下鞋子讓我瞧瞧——”

    其餘的一男一女雖止了步子,卻麻木地垂吊著僵直的臂腕,斜立一旁,故作鎮靜地譏刺著寒風,還不忘用冷酷而腫脹的眼球逼視著那拖累行程的兄妹倆。

    不過,倚靠在橋欄杆側的那個較魁梧的男子似曾聽到對岸不遠處的街落裏漸漸湧來的雜亂的人流聲。他不免索然一驚,周身猛一陣顫栗,便拉長蒼白的麵頰向在冰冷地麵上歪斜躺臥著的、已開始作痛苦呻呤的同伴恨命咒罵了幾句,然後,極不情願地在那個紅衣少女的幫助下攙扶傷者,召喚著他人——

    五人惶惶地穿過公路,淌過一條冰徹骨寒的潺溪,很快消失在一片蕭蕭的蔓荒林間,窒息而貪婪的黑幕隨之籠罩於脫逃者的身後。

    稍時,一輛警車唿嘯著由河道下遊疾馳駛來。

    警車的後麵跟跑著十幾個別著紅袖章的“革命青年”,他們義憤填膺,迎空舞揮著棍棒。其中,有一個滿臉絡腮胡的青年男子在人群後大罵道:“媽的,又讓他們溜了。等著瞧,我會找到他們的。”

    黑幕垂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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