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璨迴到懋心殿之後不久,便有小太監送來了一隻雕花的木盒子。


    讓人把東西放下,趙璨小心的把盒子拆開,便見裏頭盛著一碟子自己方才吃過的那種月餅。旁邊還放了字條:蛋黃蓮蓉餡兒,我最喜歡吃的。


    趙璨不由搖頭失笑。還以為平安膽子那麽大,居然敢在月餅裏做文章。現在看來,分明是故意捉弄自己。


    他暫時還住在懋心殿這裏,因為戰爭結束之後,外麵便有消息說皇帝要封王。隻不過消息傳得雖然沸沸揚揚,封賞卻一直沒有下來。不過趙璨很清楚,這種事如果不是已經有了確實的消息,是不可能會傳出來的。


    隻不過會傳揚得那麽廣,多半是有人在後麵推波助瀾。至於是誰,趙璨不用去查便能夠鎖定幾個嫌疑對象。無非就是自己那幾位兄弟罷了,眼見自己立了功勞,在朝堂上站穩了腳跟,比任何人都耀眼,他們難道還能夠忍得下去?


    對於這種陰謀詭計,趙璨並不十分在意。


    因為如果他們做得到的話,也完全可以自己到戰場上去走一遭。不說立下多大的功勞,隻要不功不過,迴朝之後便免不了一番讚譽。


    偏偏之前自己要去河北時,這群人在背後推波助瀾,恐怕恨不得自己死在河北不要迴來。而現在自己立了功迴來了,也還是他們推波助瀾,似乎要將自己吹捧到天上去。目的無外乎是讓皇帝和其他大臣忌憚他。


    畢竟打勝仗並不是他趙璨一個人的功勞,他若是一直這麽“張揚”,總有人會看他不慣。


    趙璨之所以放著這種傳言沒有管,是因為他自己也覺得,是搬出宮去的時候了。住在宮中雖然好處很多,但是不好的地方一樣不少。現在他既然在朝中站穩腳跟,自然會發展自己的勢力,繼續留在宮裏反而不方便。


    再說,他今年已經年滿二十歲,上麵的兄長們都已經出宮開府,下麵的弟弟也年紀漸長,他不可能在宮裏一直住下去。


    當然,想搬出宮去,還有一個十分實際的原因。


    在宮裏眼線太多,他跟平安要見個麵越來越難了。反而是出宮之後會容易些。而且現在平安在司禮監的事情定下來了,往後隻要不出意外,會跟其他人輪值。


    隨堂太監的人數是八個人,分成兩班,每日輪值。也就是說,平安現在的工作是做一天休一天,就算他因為身份特殊,皇帝會經常需要他在身邊,但也會有更多空餘的時間。


    而他在宮外有自己的房子,自然可以搬到外麵來住,需要當值的時候再進宮便是了。


    絕大多數走到高位的太監都是這麽做的,畢竟不可能還跟那些小太監們擠在宿舍裏。所以這種做法並沒有什麽問題。


    這樣一來,兩個人在外麵見個麵就會方便許多,也好聊慰相思之情。


    如果是住在宮裏,比如現在,今日明明是中秋,這樣的節日理當見個麵,親熱一番。但因為住在宮裏,平安即便給自己送個東西,也隻能夠偷偷摸摸的,寫紙條都不能在上麵留下名字。


    趙璨取了一個月餅放在手裏,咬了一口。果然是白日裏吃到的味道。


    這是平安的心意,趙璨可不願意拿出去分送別人,隻好自己吃了。況且這月餅的滋味很不錯。吃到一半,趙璨忽然發覺自己似乎咬到了什麽東西。連忙吐出來一看,卻是一張卷起來的紙箋。


    趙璨:“……”這種東西可以放在食物裏嗎?真的不會吃出問題來?


    不過再想想什麽鴻雁傳書,剖魚見信,隻是月餅裏夾了一張紙,果然就好接受得多了。


    他小心的將信箋展開,看到上麵的字跡的瞬間,眼前仿佛現出了平安狡黠的笑臉,一如白日裏自己曾經看到的那個。或者說,他就是比照這個笑容來進行摩想的。


    “慢慢吃,還有。”


    短短五個字,卻讓平安的音容笑貌皆躍然紙上,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挑出這句話來的。


    不過既然這個月餅裏有,其他的想必還有。趙璨心裏想著。


    但他沒有立刻將月餅掰開取出紙條。畢竟平安已經說過了,要他慢慢吃。況且如果掰開了,他自己吃不掉的話,就隻能讓下人吃或者扔掉,趙璨可舍不得。


    他將手中的月餅吃完了。又取了一個。


    這一個裏果然也有字條,是一句七言,不知道是詩裏的還是曲裏的。趙璨捏在手裏把玩了半日,才囫圇著將月餅給吃掉了。


    即便是再好吃,月餅的油也有些太重,趙璨吃了兩個便覺得膩。猶豫著,最後還是將剩下的重新裝好放起來,打算以後再慢慢的吃。每天吃一個,找到一張信箋,也很有趣,不是嗎?


    因為吃了月餅,所以晚膳趙璨隻隨便吃了兩口,便放下了。隻是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都睡不著。


    他又坐起來,將之前那張紙條拿了出來,放在燈下細細的看。


    好夢迴時冷透衾。


    這一句既寫景又寫情,寥寥七個字,描述的場景卻躍然紙上。——做了個香甜的美夢,然而一覺醒來,眼前依舊是夜深人靜,孤枕一人,冷透衾被。


    最後,趙璨下定決心,將紙條收起來,起身出門。


    平安都已經那麽說了,自己又怎能忍心讓他一個人孤枕難眠呢?


    今日是平安當值,所以他當然是住在宮裏的。他們這樣隨侍皇帝的人,為方便隨傳隨到,住處自然也是在天乾宮中,隻不過位置十分偏僻。若是當值時,還要給皇帝守夜。


    不過誰也不可能十二個時辰都精神滿滿,所以當值也隻是六個時辰,輪換著來。


    今日是中秋,宮裏本該開宴。隻是皇帝白日裏去了城外閱兵,十分疲憊,所以宮裏便也沒有大擺筵席。不過鄭貴妃在宮中到底也張羅了一番,讓嬪妃們都聚在一處拜月。


    因是節日,眾人都盛裝打扮,這樣的時候,皇帝自然會被邀請去湊趣。


    等宴席結束了,多半他也會留在某個妃子的宮裏過夜,不會迴天乾宮來。而平安今日是白班,從早上卯時初到下午申時末,這會兒應該不需要隨侍在皇帝身邊。


    也就是說,此刻天乾宮中絕大部分人應該都跟著皇帝去赴宴了,但平安還留在那裏。


    如果是平時,趙璨當然不敢隨意到天乾宮去。畢竟就算皇帝不在,那裏也是守備森嚴。但今晚禁衛軍大部分人都被調往開宴的地方守衛,以免出事。尤其是負責保護皇帝的人,更是大半都跟了過去。這樣一來,內裏自然就空虛了許多。


    作為上輩子差點兒就住進天乾宮的人,趙璨對於這裏的防衛十分了解,侍衛怎麽輪班,什麽時候換崗,哪裏有漏洞,都一清二楚。


    所以在守衛人數大大減少的情況下,趙璨要摸進天乾宮裏,並不算困難。


    讓人準備了精致的酒菜,趙璨提著食盒,穿著鬥篷,悄無聲息的摸進了天乾宮裏,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之所以如此成功,還是因為今天畢竟是大節日,留在這裏當值的人也都懶散了許多。甚至有宮人置辦了酒席,大家坐在一處吃喝談天,就連侍衛們,也分到了幾杯酒水。


    如此一來,自然很難分心戒備了。


    月色很好。趙璨提著食盒,走在這代表了這世間最頂級的權勢地位的九重宮闕之中,心情卻是無喜無悲,並沒有多少波動。雖然他的目的是那個位置,並沒有變。但在趙璨心中,早已將之看得越來越輕。


    原本聽見眾人喧鬧的聲音,趙璨還有些擔憂。萬一平安跟他們在一起,自己豈不是白來一趟?不過到了院子裏,便看見平安的屋子亮著燈,顯然並沒有出門。


    他不由一笑,上前敲門。


    平安幾乎是立刻就打開了門,似乎早就已經猜到門口站著的人會是誰,所以見到趙璨,也絲毫不覺得驚訝。隻微微挑眉,麵帶笑容的看著他。


    “清夜無眠,君可願與我把酒言歡,秉燭夜談?”兩人對視了一會兒,趙璨才開口。


    平安臉上露出笑容,眉眼彎彎,“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然後側身讓趙璨進門。


    桌上隻點了一盞昏黃的燭光。上麵擺著幾碟小菜,一壺清酒,當然還少不了一碟月餅。


    趙璨見狀不由失笑,原來平安也早就準備了。


    他將自己提過來的食盒放在桌上,低聲問,“這麽篤定我會來?”


    實際上平安並不確定他會過來,這些酒菜隻是自己打算自斟自飲自娛自樂的。一眨眼的功夫,平安穿越到大楚,居然已經過了十年時間,而這句身體,也已經到了雙十年華。


    二十歲是古代男子成年加冠的年紀。


    平安並不知道這句身體的生日是哪一天,之所以知道年紀,還是因為賣身給蔣快刀的人是原身,契書上麵寫了他的年歲。所以平安這些年來,並沒有過過生日。


    他也沒有多少傷春悲秋的感覺,畢竟他擁有自己的記憶,原身的一切,自然也就很難令他動容了。


    不過今日是中秋,想到自己穿越已經十年,而現在的年紀也到了二十歲,平安心中便忽然生出了幾分惆悵。十年十年很長,但是迴頭去想,又覺得是眨眼即過。有時候平安都很難相信,自己竟已經如此熟悉生活在這個年代了。


    中秋又是團圓佳節,平安難得的抽出了一點功夫,去懷念自己曾經生活過的那個年代,還有他的親人們。


    其實他親緣淡薄,少年時代父母便各自離婚,重新組建家庭,如果不是法院派人催促,恐怕連撫養費都不願意出。所以即便是生活在現代的時候,平安也沒有什麽“闔家團圓”的體驗。


    在那些仿佛無窮無盡的孤寂時光裏,看書成為了平安唯一的慰藉。所有無處可訴的愁苦,所有對於自身和人生的迷惘,所有酸甜苦辣……全部都能夠在書裏找到,在書裏傾瀉。


    當他將自己投入到書裏構築出來的那個世界中時,往往會忘記現實中的自己,忘記所有不快,就像是打開了一個秘密的世界。


    那時他覺得,自己沒有從父母親人身上得到的東西,都從書裏得到了,也沒什麽可遺憾的。


    因為這樣,即便是經曆過這樣的家庭變故,他也沒有長歪,一路成績優異、品德突出的長大,成為所有教導過她的老師津津樂道的人物。大學畢業後進入私企工作,幾年之後便進入公司核心管理層,擁有公司原始股份。


    事業成功,人生如意。雖然比不得那些天生的人生贏家,但是作為一個富一代,平安覺得自己還是合格的。


    而業餘時間,平安則會投入到各種冷門知識的鑽研之中去。一絡發達了,就混跡於網絡上各種論壇,跟天南海北的網友們一起討論,爭辯。


    生活過得平淡又充實。隻除了三十歲還是一個女朋友都沒有談過,更沒想過要組建一個家庭。


    家庭這兩個字,對平安來說是非常有分量的。因為自己經曆過不幸,所以他更加覺得,如果一個人沒有準備好承擔相應的責任,就不應該組建家庭。這一點作為男人尤甚。


    古話說得好:養不教,父之過。


    平安很爽快的承認自己承擔不起這份責任,所以日子就這麽過下去也沒什麽不好。


    可能過得太悠閑了,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將他扔到大楚朝來迴爐重造。


    原身的命運可比他自己悲慘多了。不過大概也是因為對於婚姻和男女之事沒什麽概念,所以就算知道自己穿成了太監,但平安一旦接受之後,便完全沒有心理障礙。


    在21世紀時,平安學過很多知識,但除了在聊天的時候增加以下自己的逼格之外,基本上沒什麽用處。沒想到一朝穿越之後,居然反而有了用武之地。也許老天爺造人,的確是有他的道理在其中的。


    腦子裏正轉著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結果他需要負責任的那個人,就突然跑來了。


    平安當然沒想到他會來,但這時候也不會煞風景,所以便笑眯眯伸手去揭趙璨帶來的食盒,“大概是心有靈犀,你不是也準備了酒菜嗎?”


    “哦,我隻是看到了你留下的字條,怕你睡不著。”趙璨含笑說。


    這“睡不著”三個字,他幾乎是含在嘴裏說出來的,暗示意味十分濃重,讓平安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雖然他抄寫的那首曲子實際上隻是想要表達一下離情別緒,但是……仔細想想,好像趙璨這麽理解,也沒有什麽問題。


    多情去後香留枕,好夢迴時冷透衾,悶愁山重海來深。獨自寢,夜雨百年心。


    反正的確是寫睡不著。


    平安用手撐著額頭,覺得自己當時一定是腦袋壞掉了,才會想要弄什麽浪漫。現在被趙璨當麵揭破,實在是讓人又尷尬又不自在。


    他咳嗽了一聲,請趙璨坐下來,兩人一邊小酌一邊說話。在這種日子裏,趙璨和平安都不想說那些煞風景的正事,後來索性開始背詩。你背上一句我接下一句。兩個人的記憶都不錯,這種遊戲自然沒有任何難度,到最後麵麵相覷,都覺得沒什麽意思。


    結果也不知道怎麽迴事,話題居然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轉迴了正事上麵了。


    意識到這一點,兩人都忍不住失笑。


    平安撐著下巴,用眼神注視著坐在對麵的趙璨。


    是在遇到趙璨之後,他才終於確定,自己曾經聽說過的那句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所謂沒有長大不懂事沒有責任心,其實隻不過是沒有遇到那個人而已。


    雖然曾經旁觀過父母失敗的婚姻,但平安還是沒有長歪,甚至一廂情願的相信,美好的愛情的確是存在的,他讓相愛的彼此都慢慢變得更好。


    真正的愛情,應該是積極向上的。


    至於他父母那段失敗的關係,那隻是婚姻,不是愛情。


    也正是因為抱持著這樣理想化的念頭,所以平安才能夠輕易的接受趙璨。因為其實從本質上來說,他們都是這樣理想化的人,所以才會彼此吸引,彼此靠近。


    其實現在的趙璨,跟最初相識時比起來,已經完全不一樣了。而這些改變,絕大部分都是自己帶來的。


    這種在對方的影響下不斷的糾正自己,同時也不斷的影響對方的感覺,對平安來說,正是愛情最美好的地方。因為對平安來說,一切精神上的東西,最後必須要對現實產生影響,才算是有意義的。


    他稱唿自己為一個現實的理想主義者。


    “你在想什麽?”趙璨問。


    平安眼中染上了點點笑意,“想你。”


    趙璨目光一閃,“你喝醉了?”平安這樣子,的確很像是喝醉了。因為他平時是不會表露出這種情態來的。


    平安歪頭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是醉了。否則的話,反應不會這麽慢,好像不管什麽東西進入腦海裏,運行的速度都會慢上許多,要花費更多的時間,才能夠考慮清楚。


    這種感覺十分奇特。


    他鄭重的點頭,“嗯,我喝醉了。”


    這樣趙璨反而不能夠確定了。因為通常來說,喝醉了的人,是不會承認自己喝醉的,甚至會反複的強調自己沒有喝醉,還能再喝。像平安這麽乖巧老實的點頭承認,趙璨還真是頭一迴見到。


    “那我們去休息好不好?”他試探著問。


    平安眨了眨眼,將這話在腦子裏轉了一圈,低頭看了看桌麵,說,“還沒有吃月餅。”


    他說著伸手拿起一隻月餅,咬了一口。


    “蛋黃蓮蓉味兒的。”他看向趙璨,一雙眼睛在夜色裏顯得黑沉沉的,如同兩粒上好的黑寶石,瑩潤光澤,“你要吃嗎?”他問。


    趙璨點了點頭,湊過來在他唇上親了一下,笑道,“的確很好吃。”


    平安似乎呆住了。


    這模樣看得趙璨忍俊不禁。他相信平安是真的喝醉了,也許他喝醉了表現也跟其他人不一樣。反正平安不管什麽樣子,似乎都跟其他人不一樣,不是嗎?


    他本來打算退開,卻被平安抓住了袖子。


    他一雙眸子明亮而美麗,眼底是毫無保留的信任和愛戀,就那麽睜大了眼睛跟趙璨對視。


    趙璨隻覺得喉嚨一緊,不由抬手遮住了平安的眼睛。


    “別這樣看我。”他用沙啞的聲音說。


    “趙璨。”平安忽然叫了他的名字。在趙璨記憶中,他隻這麽鄭重其事的叫過自己一次,還是上次兩人鬧翻的時候。這是第二次。所以這個稱唿讓他心頭一緊,不得不移開手掌,跟平安對視。


    但平安已經轉開眼,將頭抵在趙璨的胳膊上。


    “我怎麽那麽喜歡你啊。”他說。


    聲音裏還沾染了幾分傻乎乎的笑意。


    “平安……”趙璨覺得開口說話有些艱難,“月餅吃完了,我們去睡覺好嗎?”


    “好。”


    得到了許可,趙璨一伸手就把人抱起來,然後轉移到了床上。


    趙璨沒有退開,就著把人放下的姿勢,壓在了平安身上,然後低下頭去吻他。平安表現得很乖,他沒有迴應,就睜大眼睛,安安靜靜的看著趙璨,任由趙璨親吻自己。


    那雙眼睛看上去實在是無辜又清澈,趙璨對上之後,不由哽了一下。


    他抬起手指描摹平安的眉眼,聲音幹澀,“都說了別這樣看我。”再這樣,我會瘋掉的。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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