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心境發生了變化的緣故,平安漸漸覺得,鍋爐房裏的溫度似乎也不是那麽熱得難以忍受了。

    不管是什麽事,隻要習慣了,便能夠忍耐了。

    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天氣正漸漸轉涼,尤其是在下了幾場秋雨之後,躲在鍋爐房裏守著灶火,反而能夠驅散還不算太明顯的寒意。

    轉眼平安來到混堂司已經兩個多月。不能不承認,他隨遇而安的個性,不管在哪裏都可以過得很好。而這種平淡的有幾分辛苦的日子,平安反而品出了一點滋味。

    大概是何太監有意照顧,平安一直跟有泰搭伴輪班,有泰對他頗為照顧,平安也很喜歡他的性格,兩人自然越來越親近。

    這夜下了極大的雨。平安跟有泰輪到值班,因為雨太大,傘根本撐不起來,兩人從住處跑到鍋爐房裏,渾身便都濕透了,於是便擠在灶前烤火。

    有泰道,“這樣大的雨,今夜恐怕不會有人過來要水了吧?”

    主子們如果要水,當然不管多大的雨,都還是會有人過來。但他們燒的是專供宮人內侍們用的水,這樣大的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自然不願意辛苦過來提水。

    “沒人來正好。”平安說著,笑眯眯的從角落裏扒拉出一個布口袋來,“瞧瞧這是什麽?”

    有泰湊過來一看,不由睜大了眼睛,“紅薯!你從哪裏弄來的?”

    “自然是從禦膳房。”平安眯著眼睛道,“我跟那邊一個小太監熟識,托他替我弄的。”

    “那他就肯答應你?”有泰吃驚。

    對於平安在禦膳房也有相熟的人,他倒是不覺得奇怪。反正平安不管做什麽事情,有泰都不會覺得奇怪就是了。

    平安抬手敲了他一下,“自然是給了錢的。這四個紅薯,花了我一百文。”

    有泰睜大了眼睛,嘖嘖讚歎片刻,又皺眉道,“你也忒舍得了些,難道就不想著攢些錢嗎?”

    “攢錢做什麽?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光是份例的飯菜,我可不願意吃。”沒錯,自從想通了之後,平安又開始挑剔飯菜了。但是他現在也是今非昔比,就算隻是個小太監,也有人願意給他走路子,所以肯花錢,就能弄到好吃的。

    但如今平安反而不再追求大魚大肉了——也算是過了幾年好日子,不管是身體還是精神上,都不會像剛剛穿來那樣,聞著肉味就開始流口水。況且那些東西太打眼了。反倒像現在

    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候,弄些可以在火裏烤著吃的東西,熱乎乎的吃到肚子裏,一晚上都舒坦得很。

    有泰還想分辨,“可若是手裏沒有銀子,若有個什麽萬一,要用錢的時候怎麽辦?”

    “怎麽辦呢?”平安調侃他,“你的銀子借我不?”

    “借你當然沒問題,隻是我的銀子都送迴家了,餘下也沒有多少。”有泰有些撓頭,“要不這紅薯你退迴去吧!”

    平安白了他一眼。弄來容易,這還有退迴去的?

    他用棍子扒開灶裏的灰,將四個紅薯都埋進去,然後才笑眯眯的說,“晚啦!”

    大概是想到一隻紅薯花了二十五文錢,後來平安讓有泰吃的時候,有泰都猶猶豫豫不敢動口。平安隻得道,“錢都花了,你若是不吃,豈不是更浪費?”

    他萬萬沒想到,有泰吃完了之後,摸出一個隨身的小布包,解開從裏頭數了五十文錢遞給他,“一人吃了兩個。這個給你。總不能叫你一一個人花錢。”

    平安到這會兒才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以前對他來說,有泰就是個伴兒,讓他在這混堂司的日子沒有那麽難過。但是說真的,就像有泰一直掛在嘴上的那句話一樣,“你跟我們是不一樣的”,平安自己也覺得他跟這裏的所有人都是不一樣的。

    所以有泰對他好,他就受著,知道有泰是趙璨的眼線,他也不生氣,反正不管怎樣好像都影響不到他,因為根本不傷筋動骨。

    甚至有時候,平安覺得有泰的實誠固然很好,但也容易變成不知變通和傻裏傻氣,讓他覺得十分麻煩。

    直到現在,盯著有泰手裏的銅板,平安心中才陡然生出一股不知道該如何描述的滋味兒。他覺得自己到這一刻才終於認識了有泰這個人。

    他的確很普通,沒有聰明才智,沒有遠見卓識,他能看到的隻有眼前這一畝三分地,每天兢兢業業,為一些平安根本不在意的事情操碎了心……可這樣一個人,也有他的閃光之處。

    每個人活在世界上,都有他的用處。平安又想到了這句話。

    他深吸了一口氣,伸手接過了有泰手裏的銅板,“你這麽說,那我就不客氣了。迴頭讓他給我弄一塊肉,咱們晚上自己烤著吃。”

    “還是不要了!”有泰臉色發白。四個紅薯就一百文,一塊肉要多少錢啊?

    平安見狀,終於哈哈大笑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外頭有了響動聲,似乎是有人過來取水了。平安和有泰並沒有在意,因為他們隻負責燒火,取水的另有他人。但是那邊很快就喧鬧起來,而且動靜越來越大。

    “怎麽迴事?”平安跟有泰麵麵相覷,有泰轉頭看了一眼燒得正旺的灶,“要出去看看嗎?”

    平安皺眉,“不太好吧?”宮裏最要緊的就是少看少聽少知道,然後就安全了。況且在混堂司,還能有什麽大事?

    “可是鬧得很厲害。”有泰說。

    平安側耳聽了聽,也覺得動靜越來越大。畢竟是在混堂司,萬一真的鬧大了,也不大好看。想了想,便點頭道,“那就去看看。”

    兩人出了門,沿著廊下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那邊是給主子們燒水的地方。不過說是主子,但也不過是低位嬪妃們合用的鍋爐。真正在宮裏有地位的貴人們,是有自己專門的取水處的,伺候的人都得小心著,不會發生爭執。

    快要走到地方時,平安就已經聽見了人說話的聲音。既然這邊能聽見,平安索性站住了腳,不再繼續往前。

    有泰轉頭疑惑的看著他,“咱們不過去嗎?”

    “先聽聽情況。”平安道。幫忙也要看值不值得幫,能不能夠幫,盲目的跑過去加入,隻不過是多了個添菜的。

    有泰點點頭。兩人站在迴廊裏聽了一會兒,便將事情聽得差不離了。

    原來還是宮妃爭寵這迴事。

    好像是一位美人宮裏先要了熱水,結果另一位才人也來了,還非要先提走美人的熱水。這下可就惹惱了先來的人。且不說美人位分在才人之上,就是論先來後到,也沒有讓人的道理。

    結果才人宮裏的人也有道理:我們小主今夜剛剛侍寢,自然要沐浴一番。主子伺候皇上辛苦,難不成用熱水還要等著?

    其實能等多久?打一桶水的功夫罷了。但是平安已經聽出來了,兩方的目的顯然都不在這桶水上麵。

    無非是才人得了寵,想要將美人踩下去罷了。宮人的態度,就代表了主子的態度,哪怕這隻是兩個粗使宮女。下人如此張揚跋扈,想來那位才人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

    平安本來不願意插手這樣的是非。畢竟不是什麽大事,爭執一番也就罷了。

    誰知就在這時候,那邊竟然動起手來了。今夜下著大雨,院子裏都積了水,也不知是哪一個倒黴,被人直接推進了水裏,渾身都打濕了。這倒黴

    的自然不肯善罷甘休,自然也要動手。其他人反應過來,自然要把人拉開,結果卷進去的人反而越來越多。

    然後最要命的來了,不知道是誰忙亂之中打翻了那桶熱水。那可是滾燙的熱水,要提迴去宮裏兌冷水才能用的!就這麽打翻,正好潑在了另一個人身上,然後尖銳的慘叫聲就響起來了。

    眾人這才意識到場麵失控,連忙都閃開來,隻留下那個被燙著的倒黴鬼在地上打滾。

    剛剛抬腿準備過去拉架的平安:“……”這世界變化太快,他剛剛有點兒沒看清。

    不過眼看那邊的人已經冷靜下來了,接下來自然是處理殘局,他們去不去都沒所謂。平安便拉拉有泰,“算了,我們迴去吧。”

    既然事情已經這樣,平安也就沒有再放在心上,畢竟事情跟自己沒有關係。

    轉天倒是聽說,燙傷的倒黴鬼是才人宮裏的,臨走前還揚言要大家都好看。不過混堂司的人八卦了一陣兒,也就拋諸腦後了。一樣都是在宮裏伺候人,難道跟著才人的粗使宮女,就比混堂司燒水的高貴多少了?

    結果過了兩日,平安和有泰卻被何太監給叫了去,問清兩人是那一夜當差的之後,便讓他們跟著自己走。

    “這是要做什麽去?”平安問。

    何太監瞥了他一眼,“楊才人宮裏的宮女在這裏受了傷,告到了陛下跟前,陛下讓內侍省來查此事。你們既然那夜當值,也聽見了動靜,自然有人要問話。”

    平安眉頭皺了皺。

    說起這內侍省,他屁股上的傷明明好了,卻似乎還隱隱作痛。平安總算知道宮裏為什麽這麽多刑罰了。為了震懾。即便你能熬過去,以後再想起這件事來,也是心有餘悸。像他,三十板子隻打了一半,似乎對方還手下留情了,現在想起內侍省都還覺得不自在呢。

    而且那天的事,按理說應該是很分明的,隻要問一問就清楚了,為什麽會連他們這些不在場的人都叫過去?

    總覺得十分怪異。

    內侍省執掌宮中刑罰,按理說是在諸司之上的。但這個衙門是從前朝繼承來的。大楚開國後置二十四衙門,司禮監也有管轄提督諸司的職能之後,內侍省的地位就變得十分微妙了。

    尤其是經過了這百多年的發展,司禮監的權力越來越大,眼看已經把手伸到內侍省,奪走了不少權力,讓內侍省更多的變成了單純的“執法部門”。

    至少在皇帝眼裏

    是如此。有什麽事情要辦,會囑咐司禮監的人。要處罰什麽人了,才想起內侍省來。甚至許多是要司禮監查過,定罪之後,才會把人移交到內侍省。

    怎麽這一次,竟是內侍省的人來調查呢?

    無論平安心中怎麽想,還是老老實實跟在何太監身後,前往內侍省。他們到的時候,這裏已經有好幾個人了。平安和有泰對視了一眼,找了個角落的地方站著。

    平安本來想過要不要囑咐一下有泰,就說兩人沒聽見動靜,也沒有出去過。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是轉念想想,人家是專業的,就算審訊手段比不上後世,應該也能看出來真假。有泰那點兒道行,還不夠人家三句話的。也就不多這個嘴了。

    所以問道他時,他也老老實實的說了,本來打算去幫幫忙,但是還沒走過去,就出事了。於是他們就迴去了。

    “你聽見出事了,反而迴去了?”問話的人似笑非笑的看著平安。

    平安道,“出事後那邊的喧嘩聲便沒了,想來是都知道厲害,不敢再鬧。既然不需要幫忙,自然不必再去。”

    那人點點頭,銳利的視線繞著平安來迴打量。平安覺得他的眼神讓自己很不舒服,好像再打量罪犯或者什麽垃圾似的,一副“你做的事我已經知道了”的高高在上的樣子。

    而且好像還在琢磨著要怎麽折磨自己效果更好。

    這讓他不寒而栗。

    平安忍著才沒開口問為什麽還不讓自己走。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因為有人拿了一張紙過來,想來是有泰的供詞。對麵的人接過來看了看,抬頭輕蔑的看向平安,“你們中途停下來了,為什麽?”

    “自然要先看看形勢。若是沒有必要,自然便不必過去了。”平安道。

    “倒是謹慎。”那人嗤笑了一聲。

    平安覺得他的聲音似乎都帶著一股子陰冷。這個人真是太符合他從前看過的小說電視裏那種精通所有刑訊手段、手段狠辣心理陰暗、覺得人人都有罪的變態形象了。

    好在對方沒有再說什麽,示意他可以離開了。從房間裏走出來,平安才發現自己竟然出了一身的汗。那個人給他帶來打理竟然那麽大!

    平安有些畏懼,又有些隱隱的興奮。

    他從前不知道多少次看到過,不少太監因為生理上的不健全,所以漸漸變得心理陰暗以折磨人為樂。似乎許多小說裏都會有這麽一個人。但是平

    安從穿越過來之後,遇到的大部分人看上去都挺正常的。他本來還以為故事都是杜撰的,皇宮也沒有那麽黑暗血腥。

    現在想來,隻是自己還從沒有接觸過。

    也是他運氣真好,之前不管在哪裏,似乎都沒有跟這些陰暗麵接觸過,然後就直接爬到了很高的位置上。到了那個地步,通常都是被人捧著,自然也不會有人不長眼去招惹他,這些陰暗麵,便更沒機會看到了。若是他在司禮監隨堂太監這位置上多待一段時間,倒也有可能從司禮監和內侍省的爭鬥中窺出幾分端倪。

    奈何陰差陽錯,到了今日才終於見到。

    畏懼是因為平安從沒有跟這種人打過交道,他也不知道自己若是跟對方正麵交鋒,有幾成的可能勝出。興奮是平安終於可以肯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的確是對的。

    太監畢竟跟普通人不同。就算他之前看到的大部分人都表現正常,但畸形就是畸形,會催生出更多陰暗的東西來。

    誠然,就算是普通人裏,也會存在這樣的變態。但普通人若是變成這個樣子,是絕對不能被周圍的人容忍接納的,然而在宮中,這種人卻正大光明的存在著,成為皇帝手中折磨人的一樣工具。

    平安總覺得,這件事還不算完。

    從內侍省出來,平安發現有泰正站在門口跟人說話。那人一身青袍,眼含笑意,麵容和善。見平安走出來,朝他點點頭,便轉身進了內侍省。

    平安問有泰,“那是誰?”

    “不知道。”有泰說,“他見我站在這裏,問我是不是要找人,應該是內侍省的人吧?”

    平安若有所思的迴頭看了一眼,但對方已經走入院子裏,看不見了。他轉過頭朝有泰一笑,“咱們先迴去吧。”何太監領著他們過來,沒有留下,立刻就走了。所以這會兒兩人也要自己迴去。

    這件事對平安來說,隻是個幾乎沒什麽影響的插曲,然而他卻不知,這會兒內侍省中,正有人在談論他。

    青袍人問剛剛審問平安的人,“陳瑞,你見過他了,如何?”

    陳瑞陰測測的一笑,臉上露出幾分不屑,顯然並未將平安看在眼裏,“朱大人放心,誤不了您的事。那小子也算是不錯了,小心謹慎,可惜……到底年輕了些。”

    “哦?看來你已經有辦法了?”被稱為朱大人的青袍人含笑問。

    陳瑞點頭,“請大人放心。”

    這位朱誠朱

    大人,就是內侍省的兩位內常侍之一,為內侍監的副官。

    內侍省最風光的時候,正職為內侍監,除此之外還有少監兩人,內常侍五人,餘下各種屬官無數,掌傳召承旨、宮門禁令、禮儀諸樂、內庫出納乃至帝王的飲食起居……總之如今二十四衙門,其實相當於是將當初的內侍省給拆分開來,別置諸司。

    最初的時候,保留內侍省,是為了提督個衙門,免得大家各自為政。但後來司禮監得到皇帝信任,手中的權力便順理成章的擴大,到最後統領諸司的反而是他們,內侍省除了掛個名,沒有任何實權。

    好比新進宮的小太監,其實應該是內侍省統一選入,然後安排去處,然而司禮監那邊的人,卻素來都是自己去選,內侍省無權過問。更有甚者,內侍省這邊發現了什麽好苗子,還不等培養,就被召入了內書堂。等再出來,那就是司禮監的人了。

    暗地裏的爭權奪利進行了多年,內侍省幾乎一直被壓著打。到如今,連人員都精簡了許多,內侍監以下隻有兩位內常侍為副,屬官也減少到了七八名。

    “祖上曾經闊過”,內侍省的人又如何會甘心就此沉寂?司禮監自成一脈,對他們進行排擠,若想要恢複往日榮光,就隻有將司禮監踩下去,讓皇帝知道,內侍省這個傳承了好幾個朝代的衙門,才是最忠心也最能幹的。

    但是要將司禮監打壓下去,談何容易?在朱誠出現之前,內侍省在司禮監手中,根本絲毫沒有還手之力。

    朱誠是如今的內侍監朱老大人的侄兒,親不親外人說不清楚,總之憑了這一份關係,他一進宮就是在內侍省。

    前朝畢竟才過去一百年,而大楚立國時用的就是前朝宮城,連裏頭的太監宮女也留下了不少。所以許多關於內侍省如何榮耀的傳言,至今都還被宮人們口耳相傳。

    朱誠很小就進了宮,一直在內侍省當差,是聽著這些傳聞長大的,自然也一心要將內侍省發揚光大,重現昔日盛景。

    他自己也有能耐,又有朱老大人扶持,十來年的時間,也坐到了內常侍的位置上。朱老大人年紀大了不管是,內侍省的事,便是他一手把持。

    朱誠蟄伏多年,如今萬事俱備,自以為時不我待,便要正式對司禮監動手了。

    而平安,正是他千挑萬選出來的那個切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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