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本來以為,隨著自己這一通亂撞,攪混了京城的水,接下來皇帝既然要動手,自然免不得會用到皇城司。而用到了皇城司,自然就是他展示自己能力的時候了。

    然而事情卻並不像他想象的那樣。

    首先,皇帝在處置了邱文浩之後,並沒有繼續牽連此事,人前人後都不再評價,似乎這件事就真的到此為止了。

    平安當然不信一個皇帝會對這種事視而不見,但這也說明了,皇帝比自己以為的,要更加隱忍。

    而他既然不動手,那麽皇城司暫時也就沒有了用武之地。

    好在平安在皇城司的改革也還沒進行完,現在如果不停有差事交給他們,他還真怕頂不住。畢竟大部分人沒有接受過培訓,還是原本的業務能力和水平,恐怕跟不上日益增長的工作需要。

    而現在既然沒有事,自然就給了他大把的時間,來將皇城司慢慢發展起來。

    之前平安迫切需要一個大案子來立威,現在皇城司人人歸心,正是推行改變的大好時候。於是平安也就不再多想,而是埋頭去做自己的事情。

    皇城司五個指揮,兩年多的時間才徹底培訓完畢。在這個過程中,當然也有舊人被“發配”出去,又不斷有新人補充進來。如今皇城司仍舊是五個指揮,但人員卻全部都打亂過,重新分配,再也不存在誰的嫡係這種問題了。

    或許他們私底下仍舊有聯係,但畢竟難以形成強有力的團體。

    隨著這種變化的出現,取而代之的是所有人對於平安的歸心。這兩年時間內,皇城司大大小小也辦了一些案子,如今已經成為了京城內監察百官的重要組織,所有官員們皆是談皇城司而色變,做事情都跟著收斂了許多。

    難得的是平安約束下麵的人,辦案的時候既不飛揚跋扈,也不會隨意擾民,所以在民間的聲望,竟然還不錯。百姓們都知道這是監察百官的部門。

    後來平安索性在皇城司門口立了一隻半人高的大鐵箱,用一把鎖鎖住,隻在最上麵開一條縫。群眾如果發現有任何官員不法之事,便可寫下來投入箱中。皇城司自然會根據舉報去調查。

    這種不具名的舉報方式,一開始出現的時候引起了強烈的反彈,因為民告官,在律法之中本身就是一種罪!這時候的衙門,民告官不管有理無理,要先打三十板子,身體弱些的人,根本抗不過去。所以老百姓不敢跟官府作對,這是一種震懾,但同樣也是一種隔離。

    當然,在這個時代,大家認為士人跟平民是兩個階層,階級隔離是正常的。

    但平安並不這麽想,‘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話也是古人說出來的,說明百姓並不是天然就跟官員和朝廷對立的。

    將之對立起來的,是人。

    既然是人對立的,那就有辦法可以化解。對於平安來說,群眾監督是非常有威懾力的一件事,辦公透明化會讓貪腐失去生長的土壤。當然這個舉報箱的作用可能沒那麽厲害,但是從這裏開始,他要改變的是這種觀念。

    最後,平安說服了皇帝,答應讓他設立這個舉報箱。

    而百姓們在京裏了最初的非議之後,知道朝廷允許這個箱子的存在之後,便都忍不住在意起來,誰都想知道那箱子裏有沒有人投入狀書,結果又如何。如此觀望了好長一段時間,某個清晨,平安開箱子的時候,發現裏麵靜靜的躺著一封書信。

    他忍不住笑了。

    啟發民智,讀書當然很重要,但並不是隻有讀書這一種辦法,良性的引導也是十分必要的。

    而他,就是要從這堅固的階級壁壘之中,鑿開一個洞,讓它慢慢的擴散,遲早又一天將這壁壘變得千瘡百孔,模糊難辨。

    為了給大家信心,在第一批被舉報的案子調查結束之後,平安張榜公布了那些被證實屬實的舉報的處理結果:查為屬實,已經處理,人犯移交大理寺。

    這是平納堅持的,皇城司可以抓人,可以審問,但不能定罪,要將這些證據移交大理寺,由那邊進行審理定罪。這等於是偷換概念,將皇城司定在了“警局”這個位置,而大理寺自然就是“法院”,權力分離之後便可以互相牽製了。

    隻不過目前這個“警局”,抓的隻是官員。

    有了一開始的帶動之後,舉報箱很快熱鬧起來了,每天都能拿出厚厚一摞文件。不過問題也隨之出現,其中絕大部分隻是泄憤的內容,還有一些是跟官員完全沒關係,百姓們之間的矛盾,也都找到這裏來了。

    平安哭笑不得,也隻好讓大家將這些信件整理好了,送到衙門裏去。這可不歸他們管。

    於是短短兩年的時間,皇城司在培訓完成,煥然新生的同時,也正式的出現在了朝廷和百姓們麵前,並且成功站穩腳跟,成為司法部門之中重要的一員。

    熙平十七年二月。

    早春的天氣還有些涼,屋子裏點著炭火,暖融融的。平

    安正坐在皇城司自己的辦公室裏,研究這兩年朝廷中發生的事情。

    皇帝雖然能忍耐,但平安覺得,他也不可能真的忍個五年十年,兩年時間,差不多已經到極限了。而他現在要尋找的,就是皇帝這兩年時間裏布置下去的線索和蛛絲馬跡,以此推測出皇帝可能會有的行為。

    隻有料到了這個先機,到時候事情發生了,他才能從容處之。當然,如果皇城司隻是皇城司,那麽知道不知道其實差別不大。但是平安畢竟還要兼顧一下趙璨那邊,這次如果得到消息,他就打算告訴趙璨了。

    兩年時間,也已經足夠他從容布置,不需要平安再去擔心他會暴露。

    “大人。”他正埋頭研究是,馮玉堂從門外快步走了進來。當年平安剛剛見到他時,還是個稚嫩青澀,看上去有些瘦弱不起眼的年輕人,兩年時間過去,馮玉堂人長開了,也已經長高了,脊背筆直的站在麵前,瞧上去也是一位翩翩少年郎了。

    他現在算是平安的副手,沒有具體的職務,卻代替平安掌管著皇城司在京畿路的所有人。可謂位高權重。

    所以不管是外表還是氣質,都已經與兩年前大相徑庭。顯得從容淡定,自有一派威勢。即便跟平安說起話來,也是不卑不亢。

    見平安抬頭,他才繼續道,“大人,有新的消息。”一邊說一邊將手裏的紙條遞過來。

    平安接過來一看,就笑了。

    他剛剛還在猜測皇帝要從什麽地方入手,這不就來了?

    原來是皇帝下旨,打算召天下德才兼備的文士入京,舉辦一次空前絕後的文會,讓這些幾乎都能當一派宗師的文士們互相辯論所學,再邀請德高望重的大儒們來進行評判。

    對於所有文人來說,這都是個揚名天下的好機會。想來到時候擠到京城來的人,必定不會少。

    而也不必擔心那些大儒閑雲野鶴請不來,畢竟他們總難免有幾個學生故舊,自己淡泊名利,卻總要替晚輩們想想。況且這次進京不是來當官,隻是來做評委,對他們來說,並沒有損失,還能見識不同的流派學說,也是非常難得的機會。

    皇帝果然深諳“聲東擊西”之道,這個文會恐怕會將天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過來,到時候朝廷中即便有些小的動向,恐怕也不會引起多少人的注意。而能夠注意到的宰執等人,還有幾位皇子,皇帝自然有辦法讓他們背文會牽連著,暫時無法輕舉妄動。

    皇帝之前早就埋好伏筆

    ,群龍無首之下,要動手自然十分容易。最妙的是,這次文會,難免會選出一部分真正有才華有能力的士子來,到時候皇帝加恩,賜下同進士出身,便可以入朝為官了。正好可以填補那些空缺,如此層層遞進,絕不會讓任何一個環節出現紕漏。

    等到文會結束,一切塵埃落定,即便有人還想做什麽,也來不及了。

    真可謂是兵不血刃。

    他繼續往下看,下麵是會被邀請入京的名單。平安看了兩眼,視線忽然一凝。

    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崇州溫甯(ning)之。就是兩年前他見過的那位溫家小姐溫成碧的祖父,江南有名的大學者,桃李滿天下,隱隱有“為天下師”的身份,在士林中影響力十分巨大。

    他會被邀請,平安並不意外,畢竟是這樣的身份。他驚訝的是這份邀請背後的含義。

    皇城司對於京城的監控,嚴密到了許多人根本想不到的地步。所以趙璿這兩年的動向,平安是知道的。他老實得有些讓人驚詫。就算皇帝隱隱出手剪除皇子們的勢力,他也沒有動。相比較之下,趙瑢和趙瓖三兄弟就差得多了。

    這麽安靜,用趙璨的話說,一定是在憋什麽壞主意,而且必定是能夠一擊致命的那一種。

    現在看到溫甯之的名字,平安才想起來,趙璿好似曾經想娶溫成碧來著。隻不過後來因為不好操作,所以這件事情就被擱置了。難說這個所謂文會裏,有沒有他的推動。畢竟溫甯之來了京城,要接近他就容易得多。

    而眾所周知,溫甯之寵愛溫成碧,這麽好的機會,一定會帶她來京城增長見識。到時候近水樓台……

    或許不必等到時候,可能趙璿之前就已經開始為自己鋪路了,隻不過他一直沒有想到這方麵,所以目前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進展。

    皇城司的發展可能還是有些慢,平安忍不住想。光是掌控京城還不夠,六路三十二州……大楚實在是太大了。

    平安很快將這個念頭放下。因為這隻是自己的猜測,如果不是因為溫成碧是認識的人,她的婚事趙璨又實在是關注,平安可能根本想不到這一點。究竟是不是十分難說。

    他打算給趙璨送個消息。這種事還是讓趙璨自己去處理吧。溫成碧來京城的時候,平安保證一定躲得遠遠的,不讓她看到自己。

    雖然過了兩年,他也長開了許多,但是模子畢竟還是那樣,差別並不會太大。被溫成碧認出來,知道自己

    太監的身份,那就太尷尬了。

    平安看完了名單,將手中的文件放下,抬頭看向馮玉堂,“這件事要重點關注。”

    “是。”馮玉堂立刻點頭答應。

    雖說維護秩序什麽的,有其他衙門,但一旦出了事,皇帝很可能讓皇城司介入。如果事前一點準備和了解都沒有,到時候怎麽可能會處理得讓皇帝滿意呢?

    平安也站起身,“我進宮一趟。”

    進了宮,將消息傳給趙璨,平安便去了本初殿。這兩年來他見到皇帝的次數越來越多,到現在麵聖已經成了家常便飯,連本初殿門口的大漢將軍,平安都認得差不多了。隻是限於各自職責所在,在這本初殿門口更不可能交談,所以還隻能夠神交。

    有小太監看到他來了,便立刻進去通報。正巧這會兒沒有大臣在,於是平安很快就被宣召。

    皇帝正在研究平安之前進上來的地圖,見到他,心情頗好的招手道,“平安,還是你來給朕解說一番,這地圖要如何辨認?”

    這地圖,是平安知道皇帝有心西邊之後,特地從皇城司裏選了精通繪圖的可靠人手組成小隊,前往西邊的邊境線,實地勘察之後繪製而成,雖然範圍隻有戰事最緊要的信州,但也十分難得了。因為他能讓皇帝一目了然的知道那邊的地形地貌,推演戰事的時候便能因地製宜,而不是想當然的決定。

    不過這個是按照後世地圖來繪製的,上麵許多的圖例,沒有解說的話比較難懂。平安雖然講解過一次,但皇帝的記性也沒有想象中的好,所以見到平安,便又要他講解。

    平安已經聽說了,皇帝正新鮮這幅地圖,已經對不止一個朝臣展示過,顯然十分得意。於是便上前拿起教鞭,開始講解。

    等皇帝過了癮,才問他,“你今日進宮是為什麽?”

    平安匯報了幾條比較重要的消息,然後道,“臣聽聞皇上要舉辦一次文會?”

    “就知道你消息靈通。”皇帝道,“平安,你一向最為機警,朕想將這件事交給你去辦,如何?”

    “我?”平安十分意外,“這並不是皇城司的職務範圍,恐怕不妥。”

    皇帝聞言哼了一聲,不著痕跡的瞥了一眼掛在牆上的地圖。那可也不是皇城司的職能範圍呢。兵部都沒有這樣精細的地圖,上次兵部尚書見了,聽說是皇城司獻上,臉上的表情可是好看得很!

    雖然平安隻是獻上一幅地圖,但這幾乎等於

    指著兵部尚書的鼻子,說他在這個位置上做得不好了。

    平安忍不住捂臉。他特意將東西在萬壽節送上,就是為了表示這隻是討好皇帝的禮物,並沒有別的意思,但到底還是給自己招了個敵人。

    皇帝見他如此,忍不住覺得有趣,道,“你在皇城司辦事,這樣的事情該早些習慣。”被人戒備忌諱,當成敵人一樣的防範。

    “臣還是希望有個好人緣的。”平安歎著氣道。

    他現在跟皇帝說話,已經隨意了許多。連張東遠都不再為此大驚小怪了。

    “朕倒是想將你調到身邊來伺候,隻怕你舍不得自己一手建立的皇城司呢。”皇帝道。

    平安心下一凜。

    皇上這句話聽著是玩笑,但未必沒有試探的意思。皇城司是平安一手建起來的,究竟是皇帝的皇城司,還是他平安的皇城司——這個疑惑趙璨會有,皇帝難道就不會嗎?

    有了忌憚和疑惑,自然就少不得要試探一番。如果平安想要留在皇城司,皇帝一時想必不會說什麽,隻怕從此心裏就對他疏遠了。

    平安的確暫時還不想離開,因為覺得很多地方都並不完善。但是聽到皇帝這番話時,他就知道自己不走不行了。

    皇城司不是他的終點,做一個人人畏懼害怕的幕後boss,更不是平安自己的誌向。他沒有忘記自己最初想要走出來的初衷:他想給大楚帶來一些改變,給這個世界留下些什麽。

    皇城司遠遠不夠。

    既然皇帝開了口,平安覺得,趁著這個機會離開其實也不錯。一來在皇城司的時間長了,肯定會讓自己成為眾矢之的,就像皇帝說的那樣,被人防範戒備。二來平安覺得自己再留下去,對皇城司有好處,對自己的發展卻未必。

    而且這正是個最合適的機會,不是嗎?

    這麽想著,他便道,“若能在陛下身邊伺候,是臣的榮幸。況且不論在哪裏,都是替陛下辦事,豈會舍不得?”

    皇帝眸光一閃,“你呀,還是那麽會說話!張東遠,你迴頭替他安排一下。等平安來了,文會的事情,你也就不用整日愁眉苦臉了。哈哈!”

    “多謝陛下惦念,奴才也正高興呢。”張東遠道,“隻是平安若是走了,這皇城司的一攤子事……”

    “平安你看著薦一個人就是。都是你的下屬,辦事能力如何你自然最清楚。”皇帝道。

    平安道,“石世

    文此人頗有才能,可堪勝任。”

    “嗯?”皇帝皺眉,“朕記得這石世文並不是內侍?”自來皇城司提舉都是內侍充任,這固然是因為皇帝更信任內侍,但更多的原因是他們還兼著開閉宮門的責任。普通人不能入宮,自然管不到這件事。

    “是。”平安道,“這也是臣今日打算同皇上說的事,眼看皇城司的勢力越來越大,遍及全國,若是沒有個監督,時間長了,恐怕內部也會生出些問題來。”如果皇城司的人跟地方上勾結起來,那朝廷的耳目自然就沒用了。

    皇帝不由點頭,“說你的想法。”

    “臣認為,是時候將內侍從皇城司中剝離出來,一方麵專門負責宮門啟閉,進出禁令,另一方麵則可監督皇城司。”

    皇帝聞言,眉峰一動,“這說法倒是十分有趣,依你說,該如何監督?”

    平安的設想是仿照後世軍隊,軍事指揮和思想政治分離,軍部和參謀部分離。在皇城司每個小隊裏配置一位參謀,由太監出任。這樣看似將內侍獨立出來了,但又還在皇城司的體係裏。若說還是皇城司管轄,但又隱隱脫離了皇城司提舉的掌握,可以直接對張東遠和皇帝負責。

    “陛下,奴才雖不大懂得這些,但也覺得平安這個想法甚妙。”張東遠見皇帝沉思,便道,“朝廷上,百官有禦史台監察,皇城司又監察禦史台及百官,總得有人來監察他們才是。若是讓內侍來做,都是皇上身邊信得過的人,想來沒有不放心的。”這是增加太監的權力的好事,張東遠自然是支持的。

    畢竟,皇城司說起來也是他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提督著的呢。

    皇帝聞言微微頷首,“不錯。那就按照這個去辦,在皇城司中,單獨成立一個參謀部。這……”

    “參謀長。”平安見他停頓,連忙補上。

    “對,參謀長,平安可有推薦的人選?”皇帝問。

    “皇城司指揮王從義素來謹慎小心,對陛下更是一片忠心,勤勤懇懇,想來能勝任這個位置。”平安道。

    “那就這樣吧。”皇帝看著平安的眼神越發滿意。他相信平安這個打算是早就有的,自己還在位置上,就考慮要限製自己的發展了,這尚且還是皇帝頭一次見到。不管平安是本來就打算今天說,還是自己讓他到司禮監來才決定要說,他有這份心,就難能可貴。

    既有才幹,又有忠心,能看得清楚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的分量,時時保持清醒。皇帝本

    來就十分看重平安,如今已經幾乎是拿張東遠繼承人的眼光來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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