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要去懋心殿見趙璨一麵。

    趙璨之前過來找他印刷那本詩文集的時候,平安並沒有跟他說過自己遇到的困境,結果最後幫忙的卻反而是他。既然現在結果已經出來了,平安當然要先去見見他,順便道謝。

    從結果沒等他將經廠的工作交接清楚,趙璨卻主動來找他了。

    一見麵他就說,“恭喜你了。”

    話是這麽說,臉上的表情卻淡淡的,看不出什麽恭喜的意思。

    平安也不在意,趙璨在他麵前一貫都是有些冷淡,有些尖銳的樣子。他看過一次他在太後跟前乖巧的模樣,是截然不同的樣子。但平安覺得,他這樣更加真實。

    “這次多謝你了。”他道。

    趙璨渾不在意,“我不過是為我自己,並沒有幫你的意思。”也不知道是壽禮討了皇帝的歡心,還是跟趙瑢一起送禮讓皇帝高興,反正萬壽節上,皇帝難得開口誇了他。雖然沒有實質的意義,但這幾日,宮中眾人對他的態度,可要好得多。

    “總之我要領這份人情。”平安堅持道。

    趙璨便問,“你看上去很高興?從前你不是說……隻想安生的過日子嗎?”

    “人心總會變的。”平安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心。

    趙璨眸光動了動,是啊,人心都是會變的。他忽然笑了一聲,“你如今榮升,也算是地位舉足輕重了,往後恐怕是我要請你多幫忙了呢。”

    “還差得遠。”平安對自己的認識非常清楚,“我現在不過去跟著別人多學多看,要到你說的那個份上,不知要多久呢。”

    “我倒也不會等不起。”趙璨道,“還是你不願答應?”

    平安知道趙璨的意思,這宮中本來就是常來常往,彼此互幫互助才能走得長遠。趙璨該做的已經做了,接下來就看自己的。他雖然不願意將兩人的關係,單純的跟利益交換聯係起來,但也不能不承認……利益才是維係人與人之間關係最穩固的橋梁。

    況且這個人還是趙璨,他又有什麽不願意的呢?相比較其他人,他更願意幫助趙璨。

    “隻是怕會讓你失望。”平安說,“你知道的,我沒什麽大誌,也就隻能注意些小節了。”

    這是含蓄的應承,趙璨心中大為滿意。他看了看平安,忽然道,“你明日就要迴皇城去了吧?出宮這段時間,可曾出門逛過?”

    平安一愣。他埋頭活字印刷術,還

    真一次都沒有出去過。似乎在這短短的時間內,他也已經習慣了自己是“宮裏的人”,根本沒想過出去的事。

    真是莫大的諷刺。他剛剛進宮的時候,還琢磨著要怎麽離開呢。

    也實在是經廠的氛圍,總讓他覺得自己還在宮裏,就算偶爾想出去逛逛,也會覺得不便,然後按捺住這個念頭。

    但現在他就要迴去了,再不出去逛逛,可能不會再有機會。況且經廠的工作已經交接出去,現在也不會有人管他去哪裏了。

    趙璨看他的樣子,便道,“我也極少有機會出宮,不如咱們一同出去走走?”

    平安年沒怎麽猶豫就答應了。

    於是兩人就這麽大搖大擺的走了出去,也沒有人上來阻攔。離開了經廠,找了個地方將衣服換過,他們這才朝著繁華熱鬧的街道走去。

    因為皇宮的存在,整個京城的格局,都是以它為中心,向四麵輻射的。從裏到外依次是後妃們居住的內宮,朝臣上朝辦公和二十四衙門占據的外城。再往外便是一些如經廠這般依附於二十四衙門,又不需要放在城外的工廠,以及浣衣局之類給二十四衙門打雜的低一級部門。

    再往外就是民居了,其中東邊是皇室宗族聚居之處,南邊是勳貴之家聚居,西邊則是官宦之家居住。至於北邊,是上林苑所在的地方,一直綿延出幾十裏的範圍,是皇家禁苑。

    有人居住,自然就會有商業出現。從出了皇城開始,就有做各種各樣生意的人,其中尤以賣食物的最多,就連禦街兩側的廊下,都擺滿了各種賣小食的攤子。平安在經廠的時候吃的外食就是在這些地方購買的。

    再往外因為有達官貴人之家居住,所以街道兩旁的屋子都被改建成了鋪子,從奇珍異寶到日常用品,都有出售。甚至還有人沿街叫賣比較有特色的東西。

    所以平安他們一路逛出去,幾乎到處都能夠看到商販。而有了商業,自然就有了人氣,這裏可比裏麵熱鬧許多。車馬往來,遊人如織,果然是盛世繁華氣象。

    這種場麵對平安來說是非常懷念的。因為上輩子大都市之中,幾乎到處都是這種人擠人和車水馬龍的場麵,除了大家身上穿的衣服不同,周圍也沒有高樓大廈之外,似乎也沒有什麽不同。

    他本以為趙璨會有些不習慣,畢竟他金尊玉貴,養在深宮,應該會很不喜歡這樣的喧嘩熱鬧,尤其有時候還有人不小心撞到或是擠到他。但平安觀察許久,趙璨卻是麵色如常。

    走了一會兒,看到路邊有賣烤餅的,趙璨甚至停下來買了一個,“我上迴吃過一次,味道不錯。”他說。

    平安接過他遞來的半張餅,“我以為您不會吃這些東西。”畢竟是小攤販,衛生問題從古到今都值得懷疑。

    趙璨嗤笑了一聲,“那我應該吃什麽?禦膳房送上來的溫火膳麽?我倒覺得,滋味還不如這些尋常百姓的吃食。”

    平安就不說話了。這話趙璨身為皇子可以說,他說就是大不敬了。

    但趙璨仿佛根本不知道平安的擔憂,繼續道,“其實我有時很羨慕這些人,雖然未必有富貴榮華,但也不至於度日艱難。最重要的是家庭和美,父慈子孝。”

    這就要說到他的心事上去了。平安不敢胡亂接話,隻能道,“俗話說得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看著他們好,又怎會知道他們心中的苦處?”

    “說得也是。外人看我,或許也是這樣的好,怕還會驚訝我為何如此不知足呢。”趙璨自嘲一笑。

    平安忍了忍,又忍了忍,最終忍無可忍的道,“您覺得在我麵前說這些合適嗎?”

    對趙璨是很可憐,他身為皇子雖然應有盡有但就是沒有疼愛他的父母,反而在宮中受盡冷漠。但這些能跟平安比嗎?也不知道是父母都亡故了還是被父母賣掉的,總之苦逼的當了太監,進宮來伺候他們這些主子,同樣是被困在深宮,誰比較可憐還用問嗎?

    平安覺得趙璨就是吃飽了閑的,老覺得自己是世界第一悲慘的人,全世界都對不起他!怎麽不先來跟自己比比?

    趙璨這才想起平安,臉色有些尷尬。

    他其實隻是想通過訴苦這種方式,讓平安對自己產生同情,從而拉近兩人之間的關係。卻沒想到弄巧成拙。平安也不是那麽好忽悠的人。

    “咳……不說這些。”他隻好道,“你要不要買些東西,迴去分送同僚?畢竟要去新的地方當差了。”

    這個提議倒是不錯,但……平安一臉無奈,“我沒錢。”

    這話真是說得坦坦蕩蕩,趙璨也免不了被噎了一下。他沒問平安的錢都去哪裏了,因為他對此心知肚明。隻是搖頭道,“你這樣說可不行,身無分文,如何跟其他人打交道?”

    說完慷慨解囊,將自己腰間掛著的錢袋遞給平安,“這裏頭有十幾兩銀子,你拿著防身吧。”

    平安考慮了一下,沒有拒絕。

    趙璨也鬆了一口氣,不管怎麽樣,雖然過程不大順利,但最終拉近關係的目的還是達到了。否則平安哪怕窘迫,也不會接受自己的饋贈。

    接下來的時間,平安表示要去采買些東西,趙璨讓他隨意,自己跟在了後麵。看著平安認真挑選送人的東西,趙璨心裏忽然有些茫然。他忽然發現,自己似乎有些過於在意平安了。

    雖然平安去了司禮監,多少能夠幫助自己,對現在沒甚根基的他來說,這是非常難得的。但也不至於要他花費這麽大的心思,畢竟隻是個小太監而已,前程在何處不知道,究竟能否幫忙也不清楚。他這些心思,即便用在司禮監掌印太監王立心身上,恐怕都足夠他動容了。

    隻是除此之外,似乎還應該有些什麽,讓他這樣在意平安。隻不過趙璨一時還想不透徹。莫非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麽?

    趙璨沒有深想下去,隻因他覺得沒有必要。因為在他如此關注平安的過程當中,自己似乎也有所得。既然如此,即便將來平安幫不上忙,這些心思也不算是白費。

    等平安挑好了東西轉迴頭來時,他已經恢複了一貫的平靜從容。

    ……

    司禮監的衙門設在二十四衙門所在的南北十三排,但事實上真正的辦公地點,卻是在天乾宮與承樞殿中間的一個小院。這座院子隻有一進,正房三間大開間,東西廂房都是兩間。院子四四方方,當中種了一株大棗樹,從表麵上看毫不起眼。

    不知情的人恐怕很難猜到,這就是能與丞相分權的司禮監所在重地。或許隻有院子周圍遊走的守備軍,能夠稍微泄露幾分此處的端倪。

    平安第一次看見的時候,也覺得很難相信。畢竟據說司禮監權力極大,即便占據一整座宮殿也是等閑,卻隻拘在這小院子裏,讓人意想不到。

    不過後來去過承樞殿一次之後,他就不再那麽驚訝了。蓋因承樞殿名字聽起來高端大氣,又是幾位宰輔平日裏辦公的地點,按照平安想來,即便比天乾宮稍差,應該也相去不遠。

    結果呢?房間狹小逼仄,屋宇也十分簡陋,冬天的時候據說還會漏風,幾位老宰輔都要自己準備保暖的行頭。這也就罷了,因為承樞殿的位置正在皇極殿的陰影之中,陽光絕大部分時候都被擋住,以致光線昏暗,陰冷潮濕。

    整個國家的權力中心,竟然是這麽一個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敗的地方,的確是令人感歎。據說從前也不是沒有宰輔打算修整一番,奈何朝廷的錢都是

    有定數的,用在這裏,那裏就少了。修整的宮殿雖然是宰輔們自用,但正因如此,才不能擅決,要先讓朝臣們提意見。

    結果可想而知,在裏麵辦公的又不是其他人,誰也不願意原本劃分給自己預算減少一部分,宰輔們更不能強求,免得損了名聲。於是事情就這麽不了了之。

    說起來,這承樞殿的曆史,可比司禮監的值房曆史悠久得多。所以平安覺得,沒準他們這招,就是從承樞殿那裏得來的靈感。畢竟任是誰知道了一國宰輔竟是在這樣的地方工作,都不免感歎幾句廉潔之類的話,如此名聲自然也就有了。

    司禮監本來就是跟宰相爭權,試想如果他們的值房富麗堂皇,別人一對比,嘴裏不說,心裏想必也會犯嘀咕。太監本來就被認為貪財,名聲豈不是更壞?所以……他們能夠長久的掌控著這麽大的權力,也不是單靠皇帝的寵愛和製衡之策。

    平安也在這值房之中辦公。當然,他初來乍到,能夠分揀的都是太監們送上來的奏折,當值的地方,也是在西廂房。

    他現在已經知道了,正房裏都是京官們的奏折,東廂房的是全國各地官員送上來的,西廂房就比較雜了,宗室和那些勳爵之家,還有太監們送上的折子,都是在這裏分揀。——一言以蔽之,都是些不重要的。

    平安剛來的時候,還以為自己會被分配那種跑腿的活兒,畢竟那個比較累。但後來才明白,那才是所有人搶著做的差事。

    跑腿無非是去承樞殿那邊取折子,或是將分揀好的折子送到本初殿去。不管哪一種都是十分露臉的,前者有機會結實承樞殿的人——當然不可能是宰輔們,而是那些給他們打雜的書記官。後者則有機會結識本初殿的人,那都是皇帝麵前的紅人。偶爾大運來了,別人忙不過來,還有可能的肩天顏。

    據說從前就有人本來是跑腿送奏折,卻正巧碰上皇上問了個所有人都不知道答案的問題,開口一答,皇帝龍顏大悅,便被留在本初殿伺候。

    這樣天大的好運,當然不是人人都能有,但並不妨礙大家做做夢,說起來的時候也是滿心向往。

    平安心中卻隻覺得好笑,因為他很明白,這世上缺少的並不是機會,而是能夠抓住機會的人。

    且不論這個傳說是真是假。就當它是真的,試想能夠難住司禮監掌印太監,秉筆太監和隨堂太監這些也算是學識滿腹之人的問題,又怎麽可能是隨便一個小太監能解決的呢?

    那個人能成功,是

    因為他做好了準備,於是機會來的時候,他抓住了。

    所以會抓住機會,才是最重要的。就像是……現在握在他手中的這份折子。

    平安輕手輕腳的走到田太監身旁,低聲道,“有一本折子我拿不準,請您老過目。”然後雙手將奏折呈上。

    田太監抬頭看了他一眼,笑道,“是平安啊。什麽折子你拿不定主意?”

    雖然田太監曾經卡過平安的奏折,但從他這方麵說,其實沒什麽問題,因為他本來也沒有義務幫助平安。他本以為平安年輕,驟然高升會跟自己對著幹,然而平安卻十分謙遜,借著和安的關係,跟自己示了好。聰明人不會願意隨便結仇,從前的幹戈自然一筆勾銷。

    其後田太監才發現,平安果然是個聰明人,分揀奏折又快又好,他問過之後才知道,原來平安從來都是先將奏折分門別類,然後才按照輕重緩急排定順序。他整理的結果,田太監通常都沒有需要改動的地方。

    果然是個人才,難怪皇上也誇讚。這個方法先是在西廂房推廣,繼而擴展到東廂房,據說如今上房那邊也已經開始用了,果然整理奏折的速度快了許多。

    加上平安又知情識趣,跟同儕的關係也十分要好,雖然才來了這邊三個月,卻已經站穩了腳跟,徹底融入了。

    這樣一個人,有什麽折子是他都拿不定主意的呢?

    田太監翻開奏折看了幾眼之後,臉色也嚴肅起來。原來這是一位外戚上的折子,這位被封為博寧侯的外戚,正是宮中被貶為庶人的何淑妃的哥哥。

    丞相何猷君月前感染風寒,因年紀老邁,所以雖然皇帝賜了禦醫和藥材,但卻一直沒有見好。這位博寧候上折子,就是希望能接冷宮之中的廢妃何氏迴家一趟,讓父女見最後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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