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誠言聽到孟清源的話,身上力氣像被這話抽幹了一樣,頹喪的跌坐在椅子上,好久才從嗓子裏痛苦的、幹幹巴的擠出一句:“是你母親讓你和我說的嗎?”


    孟清源搖了搖頭:“母親沒有親口和我說,是我自己請求父親您寫和離書的。”


    “雲兒,並沒有親口說?”孟誠言就像溺水之人抓住唯一一塊可以抓住的木板,忽地站起身,眼睛血紅的看著女兒,大聲道:“為什麽,為什麽,你還是不是我的女兒,你母親都沒有說,你竟然讓你的父母和離,你這個不孝的東西,你,你給我滾出去…”


    “父親!”孟清源向孟誠言磕了一個頭:“女兒不孝!可是父親,這些年你和母親過得是什麽樣的日子?父親,您是知道的,您和母親迴不去了!母親完全可以讓太後下旨和離的,她沒有這樣做,她在給您和這個家留著情麵。父親!如果您還愛著母親,您放過您自己,也放過母親吧…。”


    孟清源流著淚,給父親連磕了三個頭,才站起身,離開了書房。


    孟誠言木木的站在那裏,他的目光盯著空中虛無的一點,整兒人就像在神遊天外。慢慢的,他一點一點的低下頭,輕輕的拿唇吻了吻畫中人的額頭:“雲兒,你知道的,你要什麽,甚至我的命,我都會給你的,當年……”


    孟誠言的淚滴在了畫中人的臉上,就像那畫中人也在流淚。


    孟誠言想起十四年前,他和顧朝雲新婚不久,他們一同去孟家郊外的別苑小住幾日。他臨時有事迴京,迴別苑前,還特意繞了一大圈去給妻子買了她最喜歡吃的糖炒栗子。


    他從別苑的後門偷偷的進去,想給妻子一個驚喜。卻在花園中看見妻子被另一個男人緊緊的摟在懷裏。


    “雲兒,你永遠不會明白,……當一個丈夫知道自己深愛的妻子被另外一個男人,一個帝王隱秘而深情的愛著,是什麽樣的一個感覺。”


    孟誠言顫抖著手,撫摸著畫中顧朝雲的烏發:“雲兒,終究是我錯了,我竟然拿寧姨娘侮辱了你,你這麽多年不肯原諒我,是我咎由自取。雲兒,我不肯和離,是祈求有一天你會迴到我身邊。現在,我們的女兒說,讓我放過你,也放過我自己,如果這是你想要的,那我給你……


    孟誠言徐徐展開宣紙,左手扣住右手的的寬袖,注了一點清水在硯台中,取出他珍藏的徽墨,研磨起來,墨香漸漸的房中散開。他手中的湖筆,寫過無數的奏章和詩文,今日他小心翼翼的一字一頓,寫下他此生寫給他的妻子的最後一封情書。


    當他終於寫到:‘一別兩生,各自歡喜’時,再也忍不住心中如驚濤般的酸澀和痛苦,用雙手捂住了臉,放聲痛哭。


    孟清源站在屋外,看著孟誠言被燭光映在窗紙上的聲影,像孩子一般無助的哭泣……


    月落日升,天際露出了一線白光,在書房中枯坐了一夜的孟誠言,小心翼翼的的疊好那張被淚水反複浸潤過的‘放妻書’,放進了自己的懷裏,他搖搖晃晃的站起身,拉開房門,就看見自己的女兒站在屋門口。


    ……清兒,竟然在這裏站了一夜?孟誠言想起昨晚自己暴怒時,讓女兒滾開的話,孟誠言心驀地一疼,他竟然讓女兒如此擔心了。


    孟誠言連忙上前摟住孟清源,就感覺女兒身上一片冰涼,孟誠言有些哽咽:“你這個傻孩子。”說完俯下身,背起女兒,向聽軒閣快步走去。


    孟清源伏在父親的背上,緊摟著父親的脖子,把臉埋在父親的肩膀上,淚便流了下來:“爹,對不起!”


    孟誠言頓了一下腳步,便又加快了步伐,一路小跑著進了聽軒閣。紅錦她們知道小姐一夜未歸,都有些擔心。見孟清源如此被父親送迴來,趕快一陣忙活。


    孟誠言走到孟清源的床邊,看著女兒喝了一大碗生薑紅糖水,身上蓋了兩床被,丫鬟們又拿了四個湯婆子放在被裏,孟誠言用手摸了摸女兒的頭,艱難道:“不要再想了,好好休息吧,為父會進宮見你母親的。”


    孟清源看著父親一夜之間便憔悴、蒼老了不少的臉龐,無聲的點了點頭。


    縱然已經下定了決心,孟誠言還是輾轉至傍晚時分沐浴,更衣、修麵後才進了宮,覲見了周惠帝。


    周惠帝看著穿著簇新衣服的孟誠言,孟誠言本就是容貌出眾,再精心裝點後,更是顯得姿容俊美。隻是那略帶蒼白的臉色,和深陷的眼窩,隱隱透露出了他內心的悲哀和痛苦。


    “愛卿今日進宮所為何事?”周惠帝溫和的問道。


    “臣請求陛下,讓臣去慈寧宮見安華郡夫人。”


    孟誠言話音剛落,就覺得一道冰冷的目光帶著壓頂之勢望向了自己。


    又是與十四年前一樣的目光,孟清源忍不住自嘲的一笑,從懷裏拿出疊著的一張紙:“這是臣寫給安華郡夫人的放妻書。”


    “你……”周惠帝看著孟誠言微愣住了。


    當年他也是用盡手段,逼迫眼前這個臣子寫下和離書。他至今仍記得十三年前的孟誠言望著他,哀莫大於心死的說道:“臣已經弄丟了自己最愛的人,若今日聖上再逼臣與她和離,永遠和她再無瓜葛,臣寧死不從。”


    孟誠言站起身,看著周惠帝,在情愛的麵前,無論眼前的帝王身份有多高,他也是一個和自己一樣的愛而不得的普通男子:“陛下,這是她想要的,所以臣願意給她。”


    孟誠言站在顧朝雲的房間門口,看見顧朝雲正靠在床頭,她臉色依舊蒼白,猶帶病容,雖然燭光如霞,照在她臉上仍無半點血色。但更顯得她姿容秀麗無比,清雅絕俗。她的手裏把玩著一根玉簪,笑著對旁邊站著的宮女說著什麽。


    朦朧中,孟誠言仿佛又迴到當年他們剛成親時,她就經常這樣在臥房中等著他下朝迴來,見到他,她就會開心的從榻上跳下來,蹦到他的麵前,用手抱住他的腰,嘰嘰喳喳的和他說個沒完沒了。他就認認真真的聽,笑著迴答她的每一句話,就會覺得一天的疲乏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誠言?”顧朝雲驚訝的看著站在門口的孟誠言。


    孟誠言向顧朝雲笑了笑,一步一步慢慢的走了進來,走到顧朝雲的床前,單膝跪了下來。


    抬起頭貪婪的看著顧朝雲每一寸他曾經熟悉而今卻又陌生了的肌膚。


    “出了什麽事情嗎?是清兒怎麽了嗎?”顧朝雲看著孟誠言的臉色,著急的問道。


    孟誠言抿了抿嘴,搖了搖頭,用盡全身的力氣,從懷裏掏出那疊好的紙,放到顧朝雲的手裏:“我們的女兒,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顧朝雲看了一眼孟誠言,遲疑了一下,打開了那張紙。


    ‘春花競芳,五色綾素,琴尚在禦,彼物而新。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重淒淒,不須啼!錦水湯湯,與君長絕!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放妻書’?!顧朝雲震驚的看著孟誠言,拿著紙的手不住的顫抖。


    孟誠言站起來,向前傾身,用雙手輕輕的捧住顧朝雲的臉,低下頭,在她的額頭重重吻了一下,轉身踉蹌的走出了房門,在邁出房門的那一刹那,他仍忍不住迴頭。


    淚眼朦朧中,他又迴到了十六歲的那一年,他同父親到棲霞山莊拜見已經與他定了親的顧朝雲的外公柳老先生,柳老先生把他帶到柳家的藏書閣裏,讓他隨便翻看,便與父親一同走了。


    藏書閣樓高四層,他慢慢的一層一層看上去,第四層被布置成書房的樣子,放著書案、書案上放著筆墨等物,旁邊還放著一張軟榻。他便坐在書案前,拿起一本書讀了起來。


    正讀著,外麵傳來一陣女孩的嬉笑聲,孟誠言略有驚訝,便推開了南窗,就看到外麵的院子裏,柳樹下,一群丫鬟圍著一個小姐打扮的女孩在踢毽子,毽子上下翻飛,女孩的腳步像在跳一場精美絕倫的舞蹈。他忍不住叫了一聲‘好’,女孩停了下來,轉過頭望向他。


    ——女孩穿著一條粉色的裙子,剛剛運動完,胸脯一起一伏,臉紅撲撲的,劉海被汗水沾濕了幾綹,陽光照在粉紅的身影上,給她整個人鑲了一道燦爛的金光。


    孟誠言在一雙美的無法形容的明亮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的影像,唿吸一滯,這是他的----娘子?他便不由自主的微笑起來。


    顧朝雲看著孟誠言離去的背影,她的腦海裏也不禁浮現出她十二歲時第一次見到孟誠言的情形。


    那日,她因自己私自出莊去看燈會,被外祖禁了足,正覺得無聊,聽說外祖出了門,便招了丫鬟們跑到全莊最幽靜的藏書閣後院踢起毽子,正玩得起勁,忽然聽到一道清朗、好聽的男子的聲音,她停了下來。


    迴頭就看到一名年輕的公子,站在藏書閣四樓的窗口,望著她微笑,她的腦中驀地就湧出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他的笑容比這三月春風更令人沉醉……


    顧朝雲看著手中的‘放妻書’,那上麵的字跡都是被淚水暈開了,重新描摹過的,現在又被她的淚再一次暈濕……


    沒有似水的深情,哪會知紅塵的薄涼。沒有暗香盈動的心暖,又怎會有花開花落的感傷。


    不盡往事,終是漸行漸遠……


    顧朝雲和孟誠言自此一別,有生之年,再未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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