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予知道言琢問的是誰,往前邁一步站到她身側,艱難開了口,“玉姐兒,我們,不是有意瞞你。”


    言琢發出一聲輕笑,眼角閃著水光望著天,“所以我廢了自己的心血,救了自己的仇人?”


    真的是吳國太子啊!


    她聽到那火場裏傳出白翊的大喊時就愣住,起初有些難以置信,但看白翊那為了玉璽瘋魔一樣的表現,又想到白夫人對白翊的種種奇怪之處,終於恍然大悟。


    白士忭啊白士忭,當真是個多情多義之人,竟有天大的膽子將吳太子收了當兒子養!


    她還差點真嫁他為妻!


    言琢隻覺命運太會戲弄人,也不知道將來泉下見到阿爺阿娘,會不會怪她為了仇人奔波勞碌至此。


    吳王懦弱心軟,在言家被安康王迫於死地時,不曾出聲,不曾相救,不曾還阿爺清白。


    阿爺為吳國出力一生,卻落得如此下場。


    懦君,和昏君有什麽區別?


    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死,她對吳王錢氏,沒有一絲好感。


    白予歎口氣,理解她的心酸。


    寶豐鋪,畢竟是她一手打造起來的,為了這次能成功救下白翊,坑死高懷,她不惜用真鋪子真倉庫來設下這個圈套,更為了不連累其他人,將寶豐鋪眾人遣散。


    高懷這次沒有敗在其他地方,實力遠超於他們,唯一的破綻就在於他不曾想到,寶豐鋪會成為言琢手裏的刀。


    而言琢雖然用這個方法救下白翊,卻也會驚動遠在金陵城的孟觀,進一步影響她迴金陵後的計劃。


    費了這麽多心思,付出這麽大代價,卻發現她一心救迴來的,是和自己有著滅族之仇的錢氏。


    她能心平才怪。


    白予不知道說什麽好,半晌後低低說了一聲,“對不起,應該早些告訴你。”


    他動了動嘴唇,“還有……”


    言琢抬腳往迴走,“不必道歉,白家有白家的考量,這麽重要的秘密,當然不能為我這樣一個外人知曉。白伯伯為人忠義,所以故友之情,君臣之情,均難以割舍,我能理解。隻是替我父母收屍落葬之恩,言琢算已報完。那玉礦山仍需要白家和何家替我看守運作,原定計劃不變,白家的分紅例銀也不變,你放心,我不是意氣用事之人。


    “白夫人那邊我自會交代,包括白雲寨和潛衛那邊也都有交代,交代完畢,明日我迴何家告別後就走。”


    她側身朝白予一拱手,“趙予初,趙公子,金陵再會。”


    溫和平靜的語氣下透著斬釘截鐵的堅定,說完轉身揮袖,走得幹脆利落,背影決絕。


    白予怔在原地,像被人一拳結結實實打在胸口,震得心痛欲裂。


    言琢的意思很明顯,把她和白家的恩與義割裂開來分得清清楚楚。


    她願再與他相交,卻是將他當趙予初的身份,再不是白予。


    而托白家和何家照看梅嶺,純粹是經營之舉,再不涉情義。


    白予正待追過去,耳朵一動,拐向廂房廊後。


    一個身影蹲在地上,暗暗啜泣。


    “二郎。”白予走過去,坐到他身旁。


    白翊抬起頭來,眼眶泛著紅,“她恨我。”


    白予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解釋,歎口氣,“她也並不是恨你,隻是,有心結。你別怪玉姐兒,她……”


    白予停下話頭,也不能告訴白翊,那寶豐鋪本來就是言琢自己的東西。


    白翊垂下頭,“我知道她和言家有關係,我怎麽會怪她?”


    白翊隻是難受,說不出的難受。


    從阿娘帶著他逃出皇宮的那一刻,他的人生就已經崩塌了。


    就算僥幸活了下來,他也隻是卑微地、膽戰心驚地在這樣的角落裏活著。


    白士忭在世時還好,在他去世之後,白夫人對他也不能說不好,他明白她心裏永遠梗著一根刺,那根刺就是她親生骨肉的死。


    她隻要看見他,就會想起那個親手被他們送上絕路的兒子。


    所以她對他冷麵,嚴苛,盡母之禮,卻盡不到母之心,她養他成人,卻也日日給他戴上一層層罪枷,讓他永遠活在歉意裏,活在感恩戴德和愧疚裏。


    他不是不感恩的,隻是日日要麵對自己的恩人,那種卑躬屈膝和委屈,無法向人說。


    所以他喜歡和白央呆在一起。


    白央活得那麽剔透,他真正把他當他自己,而不是任何人的代替品,也不是苟活在白家的亡國太子,不卑不亢。


    他早就想過離開,可白家需要他,他不可能置恩人於不顧,所以把離開的念頭壓抑了很久。


    直到白夫人逼他娶何家的傻姑,他真正下定決心要離開。


    如果是真正的白二郎,白夫人會讓他娶何言琢嗎?


    他想問,卻從不敢問。


    可是就算是死在外頭,他也不可能娶一個傻子!


    逃婚失敗,他也認命了,可沒想到何言琢不但不傻,還比他精明上百倍。


    她智慧,大氣,沉著,有趣,對他是不求迴報的好。


    明明是兩個陌生人,卻因為那一紙婚書和一張契約的關係,變成了同一條船上的戰友。


    她真的是個非常好的戰友。


    有她在,他頭一迴體驗到人生裏其他的樂趣。


    不管遇到什麽麻煩,她總有讓人出其不意地法子,讓他被照顧得妥帖,又被毫無隔閡地信任。


    他是真的很想隨她上金陵去,跟著她去闖蕩一番。


    可她現在已經對他完全放棄了吧?


    畢竟在她看來,他本來也是個那麽沒用的人。


    白翊站起身來,默默往迴走去。


    白予坐著不動。


    除了言琢,他還有其他事情要考慮。


    白家暫時無礙,海城怎麽辦?


    高懷死了,城裏城外短期內會亂成一團毫無章法,他們的人要不要進來?


    但是這是在計劃之外的事,弄不好還會影響義父那邊。


    那言琢明天離開,他是跟著走還是不走?


    白予長歎一口氣,也站起身離開。


    月一點一點挪上了中天,整個白家村都安靜下來。


    偶爾響起貓頭鷹的叫聲,夜沉得讓人發瘮。


    暗沉的夜色中,後牆前忽然多了個身影,那身影躍上牆頭,迴身停頓片刻,再輕輕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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