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予站到白翊身旁。


    “她要走了?”


    白翊一驚,轉頭看著他。


    白予眸色有了些酒意,“你們的契書在我手裏。”


    白翊想到那日是白予救了他二人,頓時了然,“你都知道了?”


    見白予點頭,莫名鬆口氣,壓低聲音道:“如果你想留住玉姐兒,婚書都是現成的……”


    白予心裏“咯噔”一聲,像塊小石子被扔進湖心,微起波瀾,霎時沉了下去。


    他蹙眉,“誰說我想留住她?”


    白翊轉頭看向白予,怔怔道:“不是嗎?”


    明明白予對玉姐兒的關照、看她的眼神都和旁人不一樣。


    白予唇角勾起輕笑,“當然不是!”


    他留她做什麽?


    白翊默然。


    “哇!”院子裏響起一陣接一陣的喝彩聲。


    言琢的爆燈花兒一扔一個準,“劈裏啪啦”的爆響聲此起彼伏。


    “二嫂好厲害!好厲害!幹掉他!”芝芝歡唿著指刀阿鄺。


    兩個小丫頭跟她早打成一片,跟著芝芝屁股後麵有樣學樣的歡唿,“二嫂好厲害!幹掉他幹掉他!”


    何四姐夫樂嗬嗬走過來,一手摟一個小丫頭,“你倆應該喊七姨!”


    “騎?”蓮姐兒奶聲奶氣睜著眼表示不解。


    “騎大馬!”蓉姐兒反應快,立即伸手拽著阿爺胳膊表示要騎大馬。


    芝芝笑得直不起腰。


    白予從廊下出來,眯眼笑著道:“誰要騎大馬?大馬來咯!”


    兩個小丫頭爭相恐後撲過去,“我要我要!”


    白予順手撈起一個就放脖子上,高大身型微弓著腰,又跳又“噅噅”地叫著。


    逗得小丫頭“咯咯”笑個不停,小臉蛋兒皺成一團,小嘴大張著露兩顆瑩白門牙,口水都快要滴他頭上。


    言琢從未見過白予這一麵,饒有興致看著。


    想著這人今夜喝了不少,許是喝得興致上了頭,去了平日的老成,這才像個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少年。


    白翊也笑著馱起另一個小丫頭,往白予那邊追去,小奶聲滿院子響:“大馬快跑快跑!”


    芝芝是個愛作怪的,學著這倆小丫頭捏著嗓子追著阿鄺抽鞭子喊:“大馬快跑快跑!”


    阿鄺一路怪叫一路逃,“幾幾姑娘!饒命!幾幾姑娘!”


    誰能替他收了這少主他十二姑太太家的妖怪啊!


    他不喊還好,一喊饒命全院人都笑得打滾。


    四姐夫在旁笑得哈哈震天。


    驚得白秀清出來看見了,追著芝芝滿院打:“瘋了吧?還有沒有個丫頭樣?!”


    四姐笑得拽著劉氏胳膊直抖,白夫人都忍不住肩膀一聳一聳的,滿院人別提多熱鬧!


    四姐夫這會兒笑著湊到言琢身旁,“玉姐兒!你剛剛那爆燈花兒可是碰巧?”


    言琢歪頭一笑,“準頭可還好?我心裏想著那燈芯兒,拋出去的竹管就往那處落去了。”


    四姐夫驚得難以言喻,這是天賦異稟啊!


    她口裏說的這種情形,用在練家子身上叫心手合一,心之所想,手之所至,那是不知練多久才能練出來的至高境界!


    “來來!讓你四姐也來看看!”


    四姐夫立即拖來何四娘,讓言琢又扔了幾個爆燈花兒,又是無一落空。


    何四娘也喜得不行。


    當初知道言琢是個和常人不一樣的,有人就說這樣的傻兒往往有些常人不及的本事,原來他們玉姐兒的本事在這兒啊!


    “若你學了射箭那必是神箭手!”四姐夫概歎。


    言琢笑著搖搖頭,“拉弓太累,要不姐夫教我擲飛刀吧!”


    她要獨自離開白家村,防身的功夫還得撿起來。


    四姐夫眼一亮,“這法子不錯!”


    他順手從懷裏掏出一柄柳葉刀,“這樣的飛刀如何?”


    言琢接過掂了掂,皺眉道:“還是沉,還有沒有更輕的?”


    她如今沒那麽多時間來練力量,隻能從飛刀的重量下手。


    四姐夫犯愁,柳葉刀已經夠輕了。


    四姐湊過來跟著研究,“快想想法子,玉姐兒這手準頭可不能浪費了!”


    四姐夫王家是鐵器世家,祖上打鐵鑄劍,一手鑄造技藝在海城無人出其右。


    如今海城駐軍的箭矢、盾大都是王家鐵鋪子裏出的貨。


    言琢早想好了法子,隻差個機緣提出來,裝作靈光一閃道:“若是不要這刀柄,豈不是輕巧許多?”


    四姐夫搔頭想著,“倒是能輕巧,可沒了刀柄不好握,那準頭還能行?”


    柳葉刀的準頭全靠握著刀柄發力,若沒了刀柄,刀身又輕,準頭的力道更不好把握。


    “試試吧!”言琢興致很高。


    “那行!”四姐夫看她這麽感興趣,也不忍潑她冷水,一點頭,“明日我拆了刀柄打磨打磨,再給你拿來試試!若是行,便讓鋪子裏專給你造一批這樣的柳葉刀來!”


    言琢見目的達到,真心實意地咧嘴一笑,“謝四姐夫!”


    一轉頭,正對上白予的目光。


    她定定看迴去。


    白予鳳眸中波光瀲灩,忽笑了笑,轉頭自如地繼續與蓉姐兒蓮姐兒玩鬧起來。


    這一鬧就到夜深,兩個小丫頭先睡著,何家幾口堅持迴去村西頭,不在白家叨擾。


    白家這邊也散了,白翊送白三郎迴院子,囑言琢先迴房。


    言琢讓甜果兒去送芸兒,自個兒提著裙子往迴走去。


    剛跨進天井,就看見白予高高大大倚在門框上的身影,淡淡的酒氣飄過來。


    “在自己家都用飛的?”言琢心情不錯,難得打趣他。


    “自己家”三個字卻說得白予無端一抖。


    “你過幾天要走了?”白予看著她。


    今夜月色不好,天上隻有幾顆散星。


    星光朦朧,照得近在咫尺的人也像隔了一層霧。


    言琢暗歎,這人果然是偷聽了她和白翊的對話。


    她本想玩笑著說“幹卿何事”,但想著此後在金陵說不定能遇上,遂認真道:“是,等方仲來看過三郎吧。白家這邊嘛,你早知道的。”


    意思就是她和白翊的契約。


    白予微垂下眸,覺得有很多話想說,又不知該說什麽,心裏堵得慌。


    等到她拿到和離書,就真的和白家沒半點關係了。


    言琢見他訥訥,頗為奇怪,“還有事嗎?”


    白予垂下的睫毛抖了抖,“你不是要去金陵嗎,我也去,不如一起走吧。”


    言琢愣了,她還想先去皖南……這人是湛溪公義子,去義軍大本營可不大好。


    她溫和一笑,“恐怕不太方便,既離開白家,男女有別還是避嫌些好,等到了金陵再請你喝酒如何?”


    這便是拒絕了。


    白予胸口忽然一空,彎了彎唇角,“也是,還是避嫌些好。”


    話雖這麽說,可心裏還是難受,像有什麽東西在裏頭拱啊拱啊要鑽出來。


    言琢感覺他有點醉意,見他又低頭不語,說了一聲,“時候不早了,你趕緊迴去吧。”


    說完往屋裏走。


    剛剛走到門口白予身邊,白予長臂一展,“嘩”一下擋在言琢麵前,言琢下意識往側一讓靠到門柱上,正好對上白予的臉。


    “你幹什麽?”言琢警惕地看著他。


    鼻端酒意濃濃,這人果真是醉了?


    白予手撐在言琢耳側,微低下頭,直勾勾看著她,又不知該說什麽,咽了口唾沫啞著喊了聲:“玉姐兒!”


    言琢聽他這口氣,渾身起雞皮疙瘩,“白予你是不是喝多了?快迴去休息!”


    白予是喝了不少,他還從未醉過,可有時候隻是自己想醉,比如在見到親生阿娘卻不想認的時候,比如在舍不得這人走又完全沒有立場沒有理由留住她的時候。


    他不動,也不出聲,唿吸聲愈加濁,熱氣帶著酒意混著男人氣息在空氣中彌漫。


    言琢稍不安,冷冷提醒他:“請少主讓開!這不是南越王宮的宮宴,我也不是宮女侍女,這是白家,這是我和二郎的房間!”


    沒想到白予竟輕輕笑了,在她頭頂斜上方低低說了句,“我就是二郎啊!”


    言琢可以確定他是真喝多了,再不猶豫,森然道:“白予你聽著,你若再不走,我就把你打迴去。往後再靠近我,別怪我不客氣!”


    這人平日裏看著頗正人君子,上青樓也目不斜視,卻數次對她輕浮,果真是孟觀那一類!


    白予聽了她的話愣怔,眼神仍是迷茫又深邃,他沒想怎麽樣,他隻是不知道怎麽說心裏想說的話。


    言琢言出必行,見他還不動,上前一步扳住他肩膀,踢膝,出擊。


    白予見言琢主動送懷,臉瞬間發燙,下一刻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腿間銳疼,一股大力撞擊痛得他一蹦蹦開。


    言琢趁機溜進屋,關上門。


    過了會兒見外頭沒動靜,打開一道縫看看,人已經走了。


    她鬆一口氣。


    白翊在白央屋裏說話。


    白央問了不少關於言琢的問題,他都一一答來。


    “二嫂在閨中時倒也學了不少東西。”白央笑著道。


    白翊點頭,“是,她厲害的地方可真不少。”


    “也不知外頭是怎麽傳的,都說她是傻的。”


    白翊也不解,“想來她以前不出門,也不擅交際應酬,便被人傳成那樣。不過她自己也說,是在大婚那日摔了一跤之後摔清醒的,還真是挺神的!”


    白翊也覺這事兒匪夷所思,可他看得清清楚楚,何言琢就是在他跳牆出去碰見之後說話就變得有條理了!


    他在接親時她還除了笑就是哭,根本不和人說話呢。


    白央歪歪靠上床,瘦小身子頂著大腦袋,很疲累的樣子,眼睛仍是晶晶亮,“當時那訟師,二嫂不是說要給友人寫信,拜托人照顧周訟師嗎?二嫂在定海有朋友?”


    “想來是吧。”白翊不太確定,言琢在金陵有意中人這個他知道,那在定海有朋友也正常。


    “也不知那麽遠的朋友,二嫂是怎麽認識的。”白央喃喃。


    “這個我倒沒問。”白翊也覺言琢有秘密,可因為他自己有秘密不敢對人說,因此推己度人,也不喜探問別人的秘密,尤其是給他若許多幫助的言琢。


    “對了。”他想起一事,“孫建仁死了,明日我把這好消息告訴阿爺阿娘去,你有沒有什麽要捎給老爺的?”


    白央想想,指了指書桌,“前些日子抄了幾卷經,二哥幫我拿去燒給阿爺吧,阿爺見到二哥還活著,對他已是最好的消息了。”


    兩個二哥顯然不指同一個人。


    白翊點點頭,過去拿那抄書,見厚厚一卷,搖頭道:“你若感覺好些就出去走走,別老悶在屋裏抄經。”


    白央微微一笑,“知道了,二哥快些迴去睡吧,這麽晚了,別讓二嫂久等。””


    ……


    海城這一日都不平靜。


    半個土皇帝似的孫誠說沒就沒了,孫家更被一窩子潑皮搶了個幹淨。


    到下晌時分,縣衙終於出了麵,將孫府大門一封,占了六畝地的偌大宅子便充了公。


    城裏的日子該怎麽過還怎麽過。


    縣令還在,高家又重新出了頭。


    囂張一時的孫侯爺便如被風吹過的土,轉眼沒了蹤影。


    高府內從傍晚時分開始熱鬧起來。


    高家分兩支,高懷這邊一支住東府,高鵬那邊一支住西府,兩座高府門對門,各占了半條街,這街巷從下晌開始馬車“噠噠”聲就沒停過。


    原先一撥見孫誠得了勢高家失了勢的牆頭草們又著急忙慌想把頭調過來。


    求見高懷的,拜見高懷夫人的,上高鵬府裏討茶問候送禮的,絡繹不絕。


    高懷一人不見,都把人推到高鵬那邊,高鵬那邊便忙暈了頭。


    東府與西府裏一動一靜,涇渭甚是分明。


    高懷捧著杯踱著步子在屋裏倒圈兒,他離得開女人,就是離不開酒。


    燙了兩迴酒,外頭方有腳步聲過來。


    “大人!”來人恭敬鞠了一躬:“白家大郎迴了屋,好像是何家把人送迴去的。沒見著吳軍的人,也沒其他動靜。”


    高懷皺著眉。


    孫誠顯然是被義軍弄死的,白家那幾個孤兒寡母還沒那麽大能耐。


    他還疑過何家,但一查,何家唯一的動作就是護送自家小妹迴了白家村,其他幾家都在城裏好好的,也沒動靜。


    能知道孫誠是孫建仁的,又能將他與百餘親隨輕輕鬆鬆弄死的,除了義軍還能有誰?


    高懷呲了一口酒,端著酒盞晃晃,“讓於飛(高鵬表字)寫封奏報上去,義軍滲到浙西了,求派兵派馬派餉支援。”


    這麽好個發財機會不能錯過。


    “是。”


    “白家那邊,你給我尋摸一隊人……”高懷示意來人貼近些,語聲更低下去。


    他能等,祖宗那邊不能等,早些把事兒給辦妥了,他也好安安心心喝他的小酒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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