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過得悠閑又緊張。


    他們就如同一隊尋常路過海城的客商一般,在城裏東走走西逛逛。


    海城雖是個小城,但西接徽州北連餘杭東接東海,也是個通達各方的商業要塞,商旅眾多,各種貨品琳琅滿目。


    白予冷眼瞧著,芝芝見著首飾胭脂綢緞這樣的就撲上去。


    言琢的注意力則全不在此,專盯著人店內各處看,津津有味看門麵擺設看小二談買賣,隻在一家西域貨鋪子時,盯著一把白玉算盤看了許久。


    全不像個小娘子!


    午膳時,幾人找了最負盛名的館子吃海城名菜。


    與五花同蒸的黃魚鯗凍肉、鮮美細嫩的醉蟹、紅潤噴香的油筍扣肉、色綠如碧的莧菜梗蒸豆腐……


    言琢邊吃邊評,金陵哪家能吃到這菜,哪家的醉蟹最有海城地道,又哪個時節吃莧菜最香……如數家珍。


    白予眼看著坐他們旁邊一桌人豎著耳朵聽了一陣兒,再默默撤走。


    想來是迴去和孫誠報信了。


    他看了眼言琢,這丫頭好像連這一步都想到了似的,孫誠隻要確定他們是金陵來的,更要避得遠遠的。


    不過她對金陵是真熟啊!


    下晌時,芝芝悄悄帶了她找的訟師迴來。


    這訟師姓周,年過四十,本是個定海縣的秀才。


    吳國大亂後,為謀生跟著嶽丈做起了屠夫,後北周攻到定海,又跑到海城,想混進衙門當個劊子手混口飯吃。


    無奈長得太瘦,又沒有兇相,衙門看不上他。


    倒被個訟師給看上了,見他識字,嘴薄夠利索,手辣膽大夠心狠,正是當訟師的好材料,就收他做徒。


    可惜這年頭請得起訟師的人家越來越少,請得起的吧,又多半不需要訟師,周秀才隻好又幹起了老本行,屠夫。


    “周大哥可知這案子是要與誰升堂?”白翊問。


    “郎君可折煞老兒了。”周秀才瘦削的臉一笑,抖著山羊胡子,依稀可見幾分文氣,“那小娘子已和小的說過,孫家嘛。小的不怕他,您別看我這身板小,但膽氣大!


    “人存與天地,行得端立得直,上不怕神佛下不懼妖鬼,更何況是這樣的魍魎小人!我不求人,便不懼人,他若欺我,我自有屠刀相衛,凡事但求本心安,何管他姓甚名誰!”


    不愧是做訟師的,道理張口就來。


    “好!”白翊擊掌歎道:“好一個無欲則剛!”


    “嘿嘿。”周秀才一笑,朝白翊一拱手道:“稱不上無欲,小的願做真小人,明著跟您說清楚,咱圖銀錢。這世道沒錢寸步難行,您給了銀子,便隻管放心,該讓小的做的事,小的必定肝腦塗地也要做好!”


    言琢暗笑,這是個老滑頭,既正了名,又要了錢,兩不耽誤,倒也是個聰明人。


    她思量一番,笑著道:“您是個明白人,不過得罪了孫家,隻怕在海城不是一把屠刀就能護您周全的。


    “反正您也不是本地人,倒不如拿了銀子迴定海城,那邊如今也算安定下來了。


    “若您有意,我便給您一封書信,托那邊的朋友照應照應,您想做屠夫也好,想做訟師也行,您看如何?”


    周秀才沒想到言琢慮得這麽周到,他離鄉背井多年,當然想迴去!


    但在定海已經一無所有,迴去又得重頭開始,哪那麽容易?


    若有了銀子,再有這貴人的路子,還能避開孫家的報複,迴定海還是他夢寐以求之事,這條件簡直落到他心坎兒裏!


    周秀才有些激動,這人情可不是幾封銀子能比的!


    他山羊胡子顫了又顫,麵皮漲得通紅,朝言琢和白翊一抱拳:“周某今次,定不辱命!”


    屋內言琢與白翊和周秀才細細商議起後日升堂的細節。


    眼見著天已擦黑,白予同阿鄺一起去將那骨笛取出來。


    “這何小娘子真係個良善人!想得周到。”阿鄺唏噓,“在海城和孫建仁作對,逃得了一日也逃不掉十日。”


    “嗬。”白予冷笑,“你以為她沒算計嗎?她隻是很明白,這世上最難買的是人心,這玩意兒要用真心買。要讓人誠誠懇懇為她做事,隻用銀子還不行。”


    他總結,“她不過是個夠聰明的商賈而已。”


    阿鄺皺眉,“那她對白家的事兒這麽上心……”


    “不過是交易。”白予說完,發覺最近自己很愛說這個詞兒。


    ……


    亮如白晝的一堂燈燭下,五個腦袋擠在一起盯著那骨笛發呆。


    笛身上還有未清潔幹淨的黑土。


    芝芝彎下腰湊近聞了聞,起身捂嘴幹嘔。


    言琢也低頭細細聞了聞,轉頭道:“土腥味兒,隻有很淡的一絲腐爛氣息,這你也能吐?”


    芝芝嘔個不停,擺著手,“我就是……噦……想到這家夥……噦……跟死人擺在一起,我就……噦!”


    言琢拍她背,“你還整天想著當土匪,土匪可得殺人的。


    “還有,這笛子不是跟死人擺一起,是跟屍骨。死人的腐泥裏有蛆蟲,屍蟞,肉腐爛時那惡臭會沁入土泥之中。


    “不如這種早化為屍骨的墳墓腐土幹淨,血肉早被泥吞噬,隻土腥味兒濃。”


    她說得跟論蓮與芙蕖的區別似的。


    芝芝越聽她說,越嘔個不停。


    白翊的臉色也漸漸不好了。


    阿鄺都呆了,“你怎麽幾道這係白骨附近的?我確習係找了個老墳坑埋的!”


    言琢笑笑,“聞味兒。”


    她當年跟著師父學鑒古貨,爬了不少墓洞,看土識新舊這是最簡單的。


    白翊看言琢的眼神兒簡直是膜拜!


    言琢看著白翊,“你最好學會吹奏幾個調子,不行的話,吹兩三聲響也可以。”


    白翊點點頭,“吹骨笛,我會。”


    輪到言琢看白翊的眼神兒不同了,不愧是白伯伯的兒子!


    “很小的時候學過。”白翊接過那骨笛,想到它剛剛所呆的地方,還是有一絲膈應,“我想,再練練,吹出簡單曲調來應該可以。”


    他把骨笛仔細清潔幹淨,放到唇邊試了幾個音,一屋子人頓時都露出驚豔神色來。


    這豈止是還可以?!


    “沒問題了!”言琢一拍案,意氣風發,“練練就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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