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三年的金秋,給退海地上的農民帶來夯實的驚喜。春上,地主婆兒柳燕嫌三十畝地不夠種,又從分場其他農工手裏勻了四十畝地。這幾天,她沒事兒就帶著做衣服用的竹尺下窪,在地裏鑽來鑽去,量起來沒完。迴到家用尺子敲著我的腦袋說:“一尺二呀!一尺二長,你猜多粗?”

    我故意不屑一顧說:“跟不認字的大老粗兒一般粗唄。”

    她又敲了我一下說:“比啤酒瓶子還粗哩!我找人給估了產,四十畝地‘平玉五’棒子,平均畝產能達到一千二百多斤,那套種的黃豆……”

    我說:“我看過了,就是不看也能從一天一頓餃子的飯食中體味出來。”

    她“咯咯”笑個不停,像隻經過努力下出一枚金蛋的老母雞。三十畝地棉花款,她已存入銀行了,三萬塊錢雖然不多,對於一個村婦來說,也夠她歡喜一陣子的了。何況那是她雇著五個家庭婦女,忙了多半年的成果呢。

    老孫的笑中就摻了一些愁苦。他的苦楚是我幫了倒忙造成的,我的心裏為此也是陰雲密布,卻總想不出扭轉乾坤的辦法。

    核桃大的冬棗沉甸甸墜彎了枝條。盡管每棵小樹都用實心竹杆兒綁了架,卻仍像拄了拐杖攜子牽孫難以負重的老人,風兒一搖,生怕它“哢”的一聲就折了。前幾天,老孫還誇我會選樹苗,說我種了滿地的母冬棗。我心裏比老孫還美,觀世音菩薩終於拔開重重迷霧,注意到了這個多災多難的好人老孫,終於把金子般的佛光罩在了老孫的冬棗園子裏。

    那天我從北京訂了四十台機櫃,迴來給寵兒送圖紙,順便把十多年才得相見的老同學石磊給老孫捎迴來。

    我是從市汽運公司車站的候車室遇到他的。他爹有錢,給他買了幾年刑期,出來後跟隨父親做生意,天南海北亂跑。他剛剛有了自己的事業,很興奮地拿出名片給我看。燙金名片上印著:北京市冬棗協會理事。遞名片時,我注意到他左手中指和無名指上,戴著兩個特大號鉗寶石的鑽戒。他目光犀利,看上去,比大學時代多長了不少心眼兒。

    我給他介紹了老孫的園子,他頗感興趣兒,磨著我帶他來看園子。我問:“你有心做這份兒生意?”

    他堅定地說:“當然。我單獨打點生意快兩年了。”

    於是,我把他介紹給還在為冬棗銷路傷腦筋的老孫。

    石磊依然是過去的爽快脾氣。他轉過園子後,對老孫說:“你們當地市場價是三塊,再往南兩塊七、八。咱這樣:十個頭兒的我出四塊五,其他一律按三塊包收,咱一言一句。行,我交兩萬定金,包你整個園子;不行,您另易買主,咱朋友歸朋友。”

    我和老孫已去縣城趟過價兒了,跟石磊說的一樣。老孫說:“您爽快我也不粘乎,成交。”

    當場,石磊從皮箱裏抽出兩萬塊錢交給老孫,倆人愉快地簽了合同。並相互約定:以五日為限,如甲方石五日後仍未來收,乙方孫可自行賣棗,並沒收兩萬定金;若乙方孫五日內另尋買主采收,每斤扣除四塊五,賠償甲方石與定價同等的罰款。

    事情定下來後,石磊把司機留下看管園子,自己開車迴北京調車去了。臨走托老孫給他找二、三十個摘冬棗的當地人,說:“明、後天我就迴來。冬棗是鮮食品,時令很重要,我清楚,放心吧。”

    今天是第三天,他真來了。地頭上停著兩輛雙排汽車,兩個司機正往車下卸包裝箱。二、三十號人個個戴著布圍裙,正從樹上一顆一顆地摘冬棗,仨人一趟,打骨節。前麵倆人摘好棗,後麵一人拾拉拉兒,摘滿兜就輕輕捧進腳下的包裝箱裏,再由幾個壯實的小夥子扛到地頭的車上。

    石磊和老孫剛從園子裏轉了一遭迴來。我遠遠就喊:“怎麽樣石老板,棗沒賣吧?人老孫多老實一人哪,你還信不過。”

    老孫說:“是我約石老板轉的,這也是履行合同的程序。”

    石磊打哈哈,“程總這人眼裏不揉沙子,嘴巴像把刀子,他那位機箱廠老板可有福啦!”

    我說:“俺還不就是個信息閉塞的小農民麽!跟您做生意,瞪大倆眼兒瞅著您一口一口地吞俺的肉,等您噎著了,俺就幫你用棍兒往下捅捅,省得堵心著您。”

    石磊笑了,“行啊老同學,終於不用‘不是’兩字兒對付我啦!”

    老孫忙說:“得啦兄弟,咱沒打過雁,讓雁啄幾口也是情理中的事兒。合同兩家簽的,隻怪咱消息閉塞。今年賺了錢,咱也買台電腦上個網,明年秋後叫石老板也分點兒油水兒給咱。”他轉而拉了石磊的手說:“程龍昨晚在電視上看到縣電視台做的廣告,冬棗漲到九塊二了,就騎自行車跑來園子說把我給坑了。他這是跟自個兒撒氣兒呢,您可千萬別往心裏去啊。”

    石磊大度地說:“他這臭脾氣我了解。不過,他的話沒錯。”他過來拍著我的肩說:“我是早知道冬棗要暴漲的消息,才來你們這兒打了個時間差。有你們當地價擺著,我出的所謂高價你們定會欣然接受。而且我是包園子,冬棗講求快收快賣,來不得半點兒擔擱,一百畝園子最怕的就是零賣,這幾十萬的壓力擱誰身上也巴不得一腳踢。所以我這一仗,怎麽算也是必勝無疑的。無商不奸,這就叫商人,傷了別人的利益,滿足了自己的欲望。”

    我說:“你也傷得太重了吧!你知道老孫有多難嗎?”

    老孫過來製止我,“別嘴上沒個把門兒的,讓人家笑話。”他一手拉我一手拉石磊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麽叫市場經濟?農民單純的隻會種收不叫本事,還要學會掌握市場,適時操作,更要具備一顆商人的腦瓜兒。今兒我認栽啦,石老板給咱上的這一課,是用幾十萬幾百萬也買不來的。走吧,今天我擺宴謝師,去場部喝兩口兒去。”

    石磊說:“恭敬不如從命,我還真想交你這個實在朋友!不瞞您說,上黨校(指他蹲監獄)以前,我實在得都冒傻氣、流傻水兒!這不程龍在這嘛,不信您問他。”

    我說:“那時你就是個小二郎,‘朗哩格朗哩格朗哩格朗’,不過說起來要比現在真誠可愛多啦。”

    石磊說:“當年你不也是個貴人語話遲的好小孩麽,如今也給生活磨尖了舌頭,變得靈牙利齒起來啦。在黨校學習的時候,我閑著沒事愛琢磨一些不著邊際的問題。比如:人的‘喜怒哀樂’都是在初次嚐試打擊的時候,表現得特別突出。人通常在什麽時候運用‘哭笑讚罵’四大法寶喧泄釋壓?答案是:在有理講不清的時候。今天你程龍沒少損我,這就是用了‘罵’寶。”

    我說:“挫折才是男人的催熟劑。跟你比起來,我也就是個半大小子。”

    石磊補充說:“因為挫折往往發生在人生中最山窮水盡的時候,你不啟用新的思考方式,就永遠走不出絕境,更不會有柳暗花明的轉折。”

    我歎息:“兄弟吃苦啦!”

    老孫見我們沒完沒了,就催我們,“人生道理談多了太壓抑,咱還是老主題:謝師學藝,走吧?”

    石磊說:“走,上我的車。”他又囑咐那兩個開大車的司機說:“你們也不是收一天兩天了,清楚分類,注意質量。”

    我們隨他坐進車裏,小車向場部方向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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