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熟了,一家人天不亮就下了窪。去年秋後分地時,爹抓了十幾畝麥田,每畝地除了百元的地畝稅,另外多交二百斤麥子,扣除集體的麥種和人工錢。其餘的二十多畝地已耩上稙莊稼。

    這點兒麥子對於大小夥子雲集的我家來說真是不在話下,每人兩壟一字排開,排山倒海似的向前推。爹和四壞五妹還要按時去工廠上班,二壞三壞已成家另過,隻是地分在了一起,他們也要去上班,這爺幾個就先迴各自的家吃早飯了。其餘人留在地裏接著割麥子。

    分場的喇叭這時響了,播送了一個新通知,大意是:從今年開始不再招收新工人了,所有年滿18歲的青年,一律實行合同製,不分土地,自謀出路。

    六弟七妹聽了像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到地上。我迴來的那天,六弟還洋洋得意給我唱從二壞他們那裏學來的順口溜――“家蹲大學屋裏係,農場子弟爭著去。正式大學太費力,當工人專掙人民幣。分配不好你生氣,俺結婚生子唱大戲。”沒料到,才幾日功夫,這個順口溜就失去了原有的誘惑。

    喇叭繼續宣傳,前些年,有四大支柱企業――機箱、通風、皮鞋、服裝,為農場造血生肉,如今被鄉鎮企業擠兌的新戶開不成、舊戶被奪走,各攤子連連報損。這幾年黃河水斷流,旱災嚴重,農業收入也出現了赤字。希望大家看清大鍋飯的弊端,把分到手的土地管理好。年輕人不要再有躺在鐵飯碗上吃飯的思想,真正走出去,廣闊天地才有大作為。

    “放狗屁。”老六罵道。七妹說:“出就出去,這破地兒讓他們把家底兒劃拉淨了,我早不想待了。”

    娘直起腰說:“都少說奈命兒的話啊,忘了尤鳳蓮當年挨鬥啦。快幹活兒,老七去地頭兒拿飯去,咱娘仨再割十米二十米,就開飯。”娘理了下斑白的鬢角,又伏下身割麥子了。

    喇叭裏說:“凡去年秋後至今沒簽合同的職工注意啦,截止今天中午為止,不鑒者按自動退職論處。”一遍接一遍廣播,還點了十幾個老弱病殘人的名字。

    我們割完麥子,已經快中午了。分場門口站著好多人,口幹舌燥嘁嘁喳喳,毒日頭曬紅了他們的臉,汗水滴過睫毛流到臉上,淚一般劃出道道泥印兒。

    我問拄著拐杖的火燎毛兒:“您老簽了嗎?”

    他說:“誰也不願自動放棄幾十年的工齡,也不願將幾年後就可享受到的退休費化為烏有。瞅瞅自個兒在這塊退海地上留下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幹了半輩子,累出一身病,二十四拜都拜過了,剩下最後一哆嗦啦,咱滾著爬著也得哆嗦完吧。”“您簽了?”

    “沒簽,讓他們看著辦吧。”

    我的心痛著,悄悄離開了。

    爹告訴我:“咱農場打破大鍋飯那會兒,縣裏電視台來錄像啦。當官兒的受表揚,老頭兒老婆兒們罵他們卸磨殺驢。”

    我無言以對。

    晚上我拆開劉龍的來信。他說他已經得知了我迴鄉的消息,叫我13號坐早車去縣一中接他。他說他跟一個老同學調了包,迴農場繼續實習教學,今天是6月12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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