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室的燈黑著,李老頭兒不知怎麽就沒來開門,這是我入校以來從未發生過的事。我懷抱著一本昨天剛借來的《廣播學》準備還迴去,在門口獨自徘徊了好一陣,連個人影也沒見。覺得有些蹊蹺,便向宿舍樓走去。

    四樓的宿舍窗戶裏亮著燈。我上樓推門,門反鎖著。裏麵唏噓一片,像在探討什麽保密之事。我敲門,裏麵問:“誰呀?”“我。”門開了,一股熱浪被吊扇旋到門口,撞得我透不過氣來。屋裏人沉默著,各自坐在床邊,盯著我看,我發現,裏麵多了七八個不熟悉的麵孔。

    我被室內氣氛感染著,躡手躡腳走到自己床位前。石磊從上鋪把腿腳吊在我床的右上方,我從他腿旁穿過,坐在左邊床角,鞋一脫躺在床上,合了眼。剛進門那一刹那,隻見石磊的右手極不情願地從他頭頂跌落下來,這是他即興演講時的特定動作。分明門開前他們是湊在一起的,或許正聽石磊白話,見我迴來才作鳥獸散。我能猜到他們在說什麽,無非是那件悄悄轟動校園的政治事件。

    也許是小農民意識遺傳基因作怪的緣故吧,我總不能把它和星星瓦聯係在一起。天之風雲,地之混沌,城裏人講話——愛誰誰去吧。

    石磊吊在床上的腳跳到地上。他蹲下把頭湊過來說:“別玩兒獨立國了程龍,咱學知識得用來報效祖國。”

    “比如五四。”我用話噎他。

    他忍了的語氣就有點兒煩。“聽這話你明白怎麽迴事?說吧,明天遊行你去不去?”

    我故意閉緊嘴唇微笑著對他眨眼睛,存心想逗逗這個氣急敗壞的家夥。卻不料石磊竟當胸一拳表揚我:“有種。你老兄總算沒成太監。”

    他興高采烈飛身來了個魚躍,從他靠牆的床裏邊伸下一根白布條兒,鄭重地雙手遞過來。我發現,石磊右手捏布條的食指紅了一截指尖,猜想定是他用指尖不知蘸了什麽紅色液體寫的布條上“絕食”二字。像兩隻長著紅毛的國寶小熊貓,圓不隆咚,既沒腳丫又沒飛白,不如焦校長的標語字好看。

    我被無故卷進一個嚴肅的故事情節。當我從床上爬起,順勢跪著雙手接過那布條時,刹那間的幻覺幾乎滌淨了所有現實中的雜念。感覺那是戰友犧牲前交給黨的一封浸滿鮮血的入黨誌願書,不禁心中確確實實沉了一下。隨即知道自己被幻想中的場麵感動了,自然後悔當初不該讀什麽廣播語學院,應該去考電影學院。如此設計,恍惚間我就是某某戰鬥片中的男一號了。

    初夏的清晨依然涼爽怡人。我每天都比別人早起個把小時,闊胸展臂一路耍著走到校門口,吸足新鮮空氣。看門的程大爺稱我當家子,遠遠見著我就去開門。“早啊?”

    “早。”

    “大街上加油去?”

    “嘿嘿。”大爺了解我的癖好。

    每天早晨我都去馬路上追上十幾二十分鍾汽車,尾汽中散發出的濃烈汽油味兒,被我大口大口貪婪地吸入肺中,迅速散發全身,精神會立刻為之一振。有時我也疑惑,對那太香太濃味道的依賴幾乎成了生存必修課。這種感覺常令我自慚形穢,像盜竊、像手淫、像吸毒、像……像他娘什麽玩藝兒!後來想想反正對社會無害,也就放縱了自己。大爺曾輕鬆地說:“這有什麽,正常的特殊人體需要嗎。”大爺的話令我啼笑皆非。

    今晨的校門鎖著,程大爺從鐵欄門裏攔著門外一人不讓進。我走近了才認出是二叔程海水。我求大爺開門放二叔進來,大爺說:“校方有令不讓開門。今天你小子都得忍了(他指加油的事),有話隔著鐵門兒說吧。”大爺說著知趣兒地躲到門房去了。

    大清早兒,二叔急得滿頭大汗。他說:“我今兒來給皮鞋廠送貨,車剛過二環,就讓幾個戴校徽的小夥子給攔住了,他們衝我用倆手指頭敬禮,咱也不懂麽意思,人就不讓進來。”我說:“二叔您別急,那倆手指可能是暗號。我先打聽一下,您千萬別走開。”“行行。我就在門口等你。快點呀,百貨大樓等著要貨呢。”

    我剛折迴身準備迴宿舍問問石磊,卻見黑壓壓來了一群人,幾個衝在前邊兒的先占領了門房。就聽程大爺在屋裏被逼無奈地說:“綁就綁吧。”

    透過窗戶,但見老爺子已被一個魁偉身材的男生捆在椅子上了。我左顧右盼終於找到手拿標語的石磊。沒等我開口他先急了:“找了你半天,原來你早到了,還不把這(他指著自己頭上的紅字白布條)戴上。”我衝他作出ok的手勢,他也迴了同樣的手勢。我鬆了口氣,掏出布條係在頭上。

    門開了,我隨人流衝出校門,找到二叔。見石磊正和另一男同學忙著扯架標語,根本沒注意我,就拽著二叔邊走邊說:“咱隨人流走,等離車近了再溜。”二叔點點頭。在一條東西街南北馬路的十字交口處,二叔拽拽我的衣角,我乘人不備把頭上的布條抓在手裏,和二叔鑽進一旁觀陣的人群裏。

    司機看見我們迎過來說:“剛才那撥娃娃兵走了,怕你們迴來找不著車,隻得在原地等。”

    我說:“那咱趕緊上車。你路熟嗎?”

    司機說:“熟。”

    我將二叔安排在後麵的鞋箱子堆上,自己坐在副座,為的是便於應付突發情況。我告訴司機:“加快車速,爭分奪秒,等會幾大院校若都有人出來肯定走不動。”

    司機應著加快了車速。我們的車是金杯牌中型轎車,性能不錯,城裏也允許開。

    車行到主街上,被幾個戴校徽的男生攔住。我急中生智將布條重新係到頭上。鑽出車門,腳蹬在門兒下的踏板上,歪著身子,舉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對那幾個學友點頭微笑。心說:昨晚的男一號,今兒就又成了檢閱部隊的將軍了,人生真是無常。

    學友們很友善,紛紛舉了手指迴禮並讓開路,示意我們過去。街上的人越聚越多,緩慢行進,像一群送葬的隊伍。金杯車給堵在人群後麵,去百貨大樓僅此唯一通道最近,退迴去繞行其它的路,又怕被堵到更遠處。隨遇而安吧,車就尾隨著人群,慢慢向前蠕動。我仍掛在車門旁,一會兒ok一會兒敬禮,不停地對領隊們比劃。最後邊的那個領隊被感動了,指揮他的隊伍靠左挪了挪,我們的車便有機會從右麵向前提了一載。我心裏有了底,每逢路阻,便會如法炮製一番,屨試不爽,直到把二叔的車送到百貨大樓後腳門。

    臨走時,他把十張十元票麵的新錢塞到我手裏:“還你的。”

    我抽出五十還給他:“二叔沒有侄子對吧?”

    他語氣沉重地說:“這是叔給你的,你身處險境,多多保重吧。錢有時能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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