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工大會的會場設在分場東麵的曬場上,距職工住地有二裏路遠。程天笑的大鐵驢自行車帶著一前一後兩個人。我爬上前麵的青水管車梁,側著屁股坐在上麵,車行起來後,李香蘭再躥到車尾巴上。

    初秋的夜晚,風也是粘的。爹的自行車走得很快,絲縷的爽氣夾雜著蠓蟲之類迎麵撲來,我隻能閉著眼享受那點兒兒涼意。許多人步行著去會場,嘈雜喧鬧聲不亞於去看每月一場的電影那般愜意與興奮。

    遇到三五成群的人流,爹就會放慢車速扭來拐去,生怕撞著誰。此刻,我會趁機睜開眼,試圖尋到令人們發笑的根源。於是,便看到寵兒娘頭頂著一個尖聳的白紙高帽,一條長辮子尾巴似的在屁股上搖來搖去。她故意瘸了一條腿走路,寬大的身軀在若明若暗的下弦月光裏,像一頭卷動尾巴驅趕牛虻的肥母牛。她粗著嗓子弊出一聲牛叫,樂的眾人捂著肚子擠出淚來。一個矮小的男人肩扛了一根粗大的鐵車軸,後頭挑著一小捆棒子葉,由兩個幹部模樣的人押著,在寵兒娘前麵艱難地挪著腳步。車子超過這群人,我仍迴過頭去看。那男人臉上黑乎乎的,他衝我呲了下牙,一片白晃晃的東西嚇的我起了滿身雞皮疙瘩。我忙迴過頭來,將脖子縮進衣領,閉了眼,任蠓蟲和涼風拍打我那張肯定已經慘白了的小臉。

    由於是每日必開的職工大會,所有議程都染上了濃重的章迴小說味道。我聽到程天笑和幾個男人席地而坐議論會議的日程,才知道政治學習是接了昨天的頁碼往下讀;該批鬥的人是接了昨天的茬往下深挖壞思想肅流毒。會計吳鳴的報紙倒是新日期,念出的內容卻與昨天似曾相識的雷同。連台下的職工也和往日一樣,按男左女右自然分堆列席。

    兩袋煙的功夫,就有不拘小節的人打起了哈欠。李香蘭擠在女人堆兒裏,屁股下坐著一隻鞋子,另一隻鞋給了她身旁的寵兒,她的兩隻光腳在泛著白堿兒的地上煩躁地劃圈兒。馬寵兒正全神貫注盯著台上跪在一角兒的那個女人,除了頭上的白孝帽,女人胸前又掛了一個白紙牌子,上麵用墨汁寫著一行小字:現行反革命分子尤鳳蓮。沒想到,這個五大三粗大嗓門兒說話的女人,竟然還有這麽一個秀氣的名字。

    程天笑因貪吃蛇肉,迴家後隻顧慚愧忘了向荷包裏添煙葉,二尺多長的煙杆兒嘬得唑唑響也不冒煙。我提醒他煙鍋兒裏盡是白灰兒啦。他就派我圍著男人堆兒裏拾煙頭兒,破出煙沫來湊合一袋。

    男人們大都抽煙袋,幾個用日曆紙卷煙的人,直到煙屁烤了手才肯丟掉它。轉了幾個圈兒,我總算勉強給爹湊了一鍋煙。程天笑撚實煙沫,舍不得劃火柴點燃,用牙咬著玻璃煙嘴兒過隱。他見我坐在地上,就用鞋尖碰碰我的屁股說:

    “趁這會兒安生,再去拾點兒煙頭兒,等會兒人一亂就跺踏爛了。”

    女人堆兒裏也有煙頭兒,我拾了一把,緊緊攥在手心裏,忽然想到李香蘭也吸煙,就湊過去找她要煙葉。她也忘了帶煙,在身旁姐妹那裏要了些放在我另一隻手裏,說:

    “快迴你爹那兒,待會兒別讓人給撞倒了。”

    這待會兒可能就要正式批鬥台上那兩個跪著的人啦。寵兒的眼裏已有淚光在閃動了,她可憐巴巴的目光令我憶起電影裏的小童養媳。我走近她,把兩隻攥著煙的拳頭按在她肩上,像電影上紅軍首長信任地拍著紅小鬼的肩頭。寵兒的眼淚就撲嗽嗽落到蜷在胸前的膝蓋上。她大人般對我堅強地點著頭,我也對她點頭。她悄聲說:“娘要認字,也不會胡說八道了。”

    此刻,台上傳來口號聲――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尤鳳蓮。

    寵兒堅定地舉起小拳頭,跟著人們喊口號。我則逃跑似地竄迴爹的懷裏。

    台上響起第二聲口號―――打倒壞分子麥江山。台下的男女站起來多數跟著賣力地喊口號。這個人我不認識,和大人們振臂高唿打倒他,以為這樣做就能多鬥他一陣子,寵兒娘便可讓人少數落一會兒。

    然而,寵兒娘還是第一個被人列舉了罪狀。發言的人把四五頁白紙扣在臉上讀。我問爹這人是不是眼有病。爹說他是縣工作組的人,可能近視。我又問他幹嗎不戴眼鏡,奶奶眼花就戴鏡子。爹說不知道,這樣子顯得像被欺壓過的莊稼人唄。

    龍鳳蓮的罪是因為一句話。她在分場排隊買定量時,前麵的老婦人不會背語錄,保管員就準許她說句熱愛的話。她想了又想,搜腸刮肚說了句:“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

    老婦人貧農出身,跟龍鳳蓮說她現在仍受兒子和兒媳的壓迫虐待。她說這句熱愛的話即貼切又準確,有點盼望二次解放的意思。保管員嗤笑一聲放過她。怪就怪龍鳳蓮搶出風頭兒接了話茬,她最恨不孝順父母的兒女,一肚子火還窩在心裏,就亮聲大嗓兒地對老婦人說:“麽呀麽呀,我看爹親娘親不如兩口子親。”她指的是小夫妻狼狽為奸不孝順親娘。

    尤鳳蓮的話令在場的人張大了嘴巴,也給自己掙得一頂帽子戴。

    批判稿終於念完了,主持會議的吳鳴讓龍鳳蓮談談幾天來批判會的心得,以及對自己現行反革命罪行的認識。尤鳳蓮直挺挺跪在地上,反正抽了自己兩個嘴巴。

    脆生生的兩記耳光,把我的心都震顫了。女人堆兒那邊跟著傳來一聲女孩兒尖利的哭叫,那聲音在尚未達到高峰時又晏然而止,是被人捂了嘴巴。

    尤鳳蓮的認識把台上的人也給氣樂了。她說自己也是苦孩子出身,沒有新社會早就餓死啦。說毛主席是她的親爹,共產黨是她的親娘,哢嚓一聲生下她,她還沒來及報恩就順著屁股眼子胡撲撲,把親爹親娘給得罪啦。她緊握雙拳,擂鼓一樣擊打著自己的胸膛說:“俺這個悔呀,這個恨呀,恨不得讓你們……”他指著台上鬥她的人說:“像鍘劉胡蘭一樣把我用鍘刀切成兩截兒,給毛主席共產黨出口氣。”

    她唿天搶地大哭起來,邊哭邊說她是個大老粗兒,瞎字不識,一顆心是紅色的絕對沒錯。說好說歹同誌們別跟傻子上吝,千萬千萬給傻人弄個人民內部矛盾呀。那天真是聽了小的不孝順老的生氣才說那句錯話的。內部吧,內部吧。她衝台上台下的人叩頭求饒。

    主持會議的吳鳴心軟了,對台下的人揮著手說:“職工家屬同誌們,這破嘴尤鳳蓮也連續揪鬥了三天啦,你們看她真能改過自新嗎?”

    台下的人說:“能。”

    “那咱就給她一次機會,內部啦?”

    台下人說:“行啦,內部吧。”

    兩個押解過鬥爭對象的人,從台上拽起跪在地上仍磕頭不止的尤鳳蓮。由於跪得太久,尤鳳蓮沒站穩,重又跌坐在台上。李香蘭見狀勇敢地在台下喊:“你還不快下來――.”

    尤鳳蓮在台上應聲站起來說:“我還要表個決心再下去。同誌們,要是有一天日本鬼子再打過來,你們給俺一把機槍,看俺怎麽收拾他們。俺可不怕死,真的不怕死。”

    吳鳴招手示意兩個幹部快把尤鳳蓮拉下台去。尤鳳蓮意猶未盡繼續說:“好同誌唻,你讓俺在台上再多講幾句話。長這麽大咱還是頭一迴在台上說道兒哩。”

    念稿的工作組長沉下臉說:“那就再鬥上你三天,非把你個滾刀肉鬥爛不可,讓你在台上過足了癮。”

    尤鳳蓮滿臉疑惑:“我已經改了。剛才沒說新的錯話吧?”

    “錯啦。你說的有一天是不是心裏盼著侵略者再打來呀?”

    尤鳳蓮一時驚得目瞪口呆。李香蘭奮不顧身衝上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對台上領導們說:“她這些日子總這樣顛三倒四說不出完整話,神神經經的,咱別理她。”

    “下去吧,下去吧。”吳鳴對李香蘭擺手說道,用衣袖沾了沾眼角樂出的淚霧和額頭上滲出的冷汗。

    尤鳳蓮這時住了口,她掙脫李香蘭的手,顧不得走側麵的台階,縱身一躍從台上跳下來。在她看來,還是一頭紮進人民大眾群兒裏最安全。

    那個麥江山問題可就嚴重了。他本來在首都大學裏念書,不知什麽原因棄學來到海逝縣農場。因其有些文化就派到農場子弟學校教書。她愛體罰犯錯的孩子,有事沒事就愛彎著拇指往肩上一背,“南牆根兒。”學生一站就是一天,中午也不許迴家吃飯。學生們背地喊他南霸天。

    最不能容忍的是,他當著全校師生的麵,羞辱了貧協代表孫解放。孫解放解放前給地主放羊,排行老二,人稱孫二小。解放後在掃盲班學了些漢字,先生叫他孫解放,他覺著又好聽又有深意,便不再讓人喊他孫二小。分場選他當貧協代表,一是因為他是雇農,剛解放就入了黨;二是因為他為人耿直最看不慣持強淩弱的人。職工家屬拍手稱快,以為分場這下給麥江山安插了一枚釘子,看他還敢再囂張。

    在一次校會上,貧協代表孫解放訓話時,把教室黑板上方的紅漆標語念錯了,惹得孩子們哄堂大笑。麥江山這次非但不出麵製止哄堂笑聲和延用他的南牆根兒懲罰術,還當著十幾名師生的麵奚落道:“不錯,孫代表才把八字方針篡改了三個字,已經不錯了。團結緊張,嚴絲合縫。真是抬轎人不明坐轎人意,一去相差八萬裏,整個兒一驢唇不對馬嘴。”

    這句話存在著嚴重的指向錯誤。批判稿中義正辭嚴指責他把領袖誣蔑成坐轎的,暗指他老人家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還有,驢唇指誰?馬嘴又是誰?一個是偉大領袖,一個是苦大仇深的共產黨員貧協代表,狗膽包天的麥江山敢用牲口比喻二位至高無尚的人物,砸爛他一百次狗頭也難解心頭之恨。這個沒人像兒的麥江山終於失去了體罰學生的資格,廣大師生家長一片歡唿,鬥起他來也就越加賣力氣。拳腳相加可以,日娘操丫罵大街也成,反正批倒鬥臭再踏上億萬隻腳完事兒。

    麥江山在幾次被上台的人踹倒後,嘴角吹著血水泡兒,聲嘶力竭吼叫:“孫解放確實說的嚴絲合縫,不信可以找學生對質。”

    幾個在學校讀書的大男孩衝上台去,指著跪在地上曾經餓過他們的校長麥江山說:“你胡說八道!人家孫代表明明說的是嚴肅活潑。你造謠誣陷,為的是達到你攻擊領袖和人民貧協代表的醜惡目的。你的反動嘴臉早已被拆穿,包括你的名字。連江山都可以賣,簡直就是包藏禍心的賣國賊!”

    沒人站出來替他說話,這個被人用墨汁塗黑了臉的壞分子,突然在拳腳下暴發出狼嚎般的大笑。那口曾經嚇了我一身雞皮疙瘩的白牙齒,在桔紅色燈光的照射下,已經變成一朵綻放的紅大麥熟花。

    鮮豔的紅色氣泡仍能發出咕咕噥噥的聲響,聽起來是些含渾不清,支離破碎的單詞和歎詞。我忿忿地想:老狐狸,你也有今天哪!這句話是電影中吳瓊花姐姐提著南霸天脖領時說的。其實麥江山完全可以像南霸天那樣,在徹底喪失戰鬥力時,對我們好人說一句殺身成仁的話,既顯得他勇敢,又可逃過拳腳,在做垂死掙紮持刀站起的一刻,吃上英雄的一粒子彈。那樣會好受些。

    他沒有這麽做,卻似一頭八匹馬也拉不迴的強牛,梗著脖子硬頂。兩個學生抬起掉在地上的車軸,重又架在麥江山的肩頭,車軸一端挑著他白天接受勞動改造時打的四斤葉子。消極怠工,不老實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是他的另一條重大罪狀。

    沒有批判稿的批鬥會仍在繼續。麥江山被打倒又拉起,再打倒再拉起,臉上的墨汁不再完好如初,黑白相間的花條紋不知是被人蹭掉了墨漬還是他流了淚,圓圓的腦袋花西瓜皮球般被人投來擲去。那確實就是一隻皮球,被人砸扁了又騰起;再砸扁再騰起,直到“咚”的一聲落在球案上,彈了一下再也跳不起來。

    程天笑從我身邊消失了。憤怒的人群也逐漸平靜下來,重新席地而坐。爹的長煙杆在人牆邊緣上挑著一朵紅火兒,忽明忽暗。他又犯煙癮了。

    分隊長安排明天的農話。之後,我娘李香蘭和一個大城市來的社會青年上台唱了一段《紅燈記》片斷。李奶奶和李鐵梅唱得字正腔圓,宣傳隊的鑼鼓點兒也敲在了刀刃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程天笑那把破二胡老是弄不準調門兒。曲罷,宣傳隊長讓他換把胡弦,他說是鼓瓢上的牛皮破啦,過幾天換塊新皮。幾日後的職工大會上,人們果然就聽到了程天笑拉出的尖字兒脆音兒。

    隻可惜,從那天起,奶奶再不允許我去參加職工大會了。當第二天一早我聲色並茂把會場經過說給奶奶聽時,她驚愕地望著眉飛色舞的我,像是看著一個怪物。好一陣她才緩過神兒來,自言自語念了一句佛號――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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