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場人生病不用花錢買藥,工費醫療隻需給足掛號費。爹花了兩毛掛號費,分場醫務室的醫生就跑了七八趟,在我小屁股上紮出許多針眼兒,使我又能歡蹦亂跳了。

    我問爹:“我得的麽病啊?”

    爹皺皺眉頭說:“雞瘟吧。以後可不許用雞喂狗啦。”

    “噢,喂雞行嗎?”

    “不行。”奶奶說:“小狗雞是留著打籽兒的,誰也不能動它。”

    “噢。”盡管心藏無數疑惑,我還是噎住了,不敢造次發問。

    早飯的八仙桌上,娘從鍋裏撈出一隻熱雞蛋,放在奶奶麵前的桌上,說:“大壞好啦,娘您老吃吧。”

    奶奶說:“給孩子吃吧,這傻小子都瘦啦。”她想抓起雞蛋拿給我,剛碰到雞蛋就被娘把手挪開了。娘說:“他還瘦?快成小肥豬兒啦。您才瘦啦。”倆婦人仍在互相推讓,二壞哭了,一雙淚眼望著那枚雞蛋,恨不得連皮吞下。

    趁奶奶和娘哄二壞的時候,我雙腿伸進桌下,用腳尖頂了一下奶奶那麵的桌子,雞蛋就順從地向我的一方桌麵緩緩滾過來。娘伸手抓雞蛋,給雞蛋燙了手,趕緊把手拿開,雞蛋繼續在傾斜的桌麵上滾動,眼看將要從桌上落在我赤裸著的小肚子上了。我從桌上拉過一隻筷子,橫在桌沿兒邊,雞蛋繞過千山萬水終於停在我的麵前。我從桌下抽出雙腿,站起身,在土炕上邊跳邊喊:“雞蛋來找我了,同誌們,不要管我,就讓我來幹掉這個敵人吧。”

    可憐我所有的家人都目瞪口呆僵在那,像被孫悟空施過定身法的幾位散仙。先從驚愕中醒過神兒來的是奶奶。她拍著胸脯先唿出一口長氣,再就咧開布滿皺紋平時總癟著的嘴笑出一上一下斜錯著的兩顆門牙。

    “嘖嘖,看咱大壞這道道兒,三歲的孩子,怎就這麽能耐。你們倆誰行啊?”

    爹撇著嘴說:“大壞能把雞蛋給我馬上剝開皮兒,我就服輸。”娘也慫恿我:“剝呀。”

    “胡鬧!你們想燙死孩子呀!”奶奶製止他們。

    我雙手往腰裏一叉,“奶奶,您老別總護著我,沒這點兒本事,我還就不是您孫子大壞啦!”說著,搶過爹手裏的一雙筷子,向雞蛋有節奏地砸下去,嘴裏念叨著廣播喇叭裏放過的鼓點兒,“咚鏹咚鏹咚咚鏹。”把雞蛋翻個身,“咚鏹咚鏹咚咚鏹”,雞蛋皮鬆散開,用筷子插進縫隙一挑,軟軟的蛋清,白生生滾到了一旁。

    我的賣弄換來爹的服輸,同時也給自己製造了一把枷鎖。爹從他的黑木箱子裏拿出一本紅塑料皮的小書說:“是塊好料兒,從明天起,給我開始讀書認字,別再出去惹事啦。”

    我不情願地嘟嚷道:“不就是你比不過俺靈嗎!認字就認字,我還想寫字啦,你給我買紙買筆吧。”心想:一個渾身補丁隻掙二十七塊錢生活費的當家人,他舍得花錢買這些不當吃不當喝的玩藝兒?他曾經給我買過一毛錢的冰核兒,月底一家人對賬時忘了報賬,生茬兒罰自己一頓沒吃飯。眼下他舍得花錢給我買紙筆,月底一攏賬,工資全花沒了,還不得餓上一天哪!

    我隻得意了一會兒,爹就急匆匆從公銷社買迴一張黑紙和兩隻鉛筆,招唿娘給我裁紙縫本子。爹很講究,在本子皮上寫了我的名字,然後翻過去,在第二頁上用毛筆小楷寫下五個筆劃簡單但十分勁道的字,指給我,“照這個貼子寫,不許走樣兒。橫平豎直撇撩緩。”

    我問:“這念毛主席萬歲,對吧?”

    爹暗藏了眉宇間的驚異,淡淡說:“光會念還不行,得會寫。等晌午下班迴來,我驗收。”

    程天笑和李香蘭上班走後,奶奶好奇地問我:“你真認得那幾個字?打哪兒學的?”

    我說:“謅的。咱院門口有倆標語,一張叫‘毛主席萬歲’,一張叫‘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我聽‘火燎毛兒’念過。”

    “你怎麽分開的?”

    “數手指頭唄,字少的就是。”

    “真能謅。”

    這類的表揚,我記不清有多少次了。反正無論是奶奶,還是爹娘,說這句並不完全褒義的話時,嘴角總溢出驕傲的笑紋,那才是真心泄露呢。

    為了看管我,爹帶著二壞下窪,奶奶成了我的同窗。祖孫倆共同努力,迎接了一次又一次爹的提寫提讀考試,每次考試我們都是並列第一。爹誇我們一個瞎先生一個謅先生,都是挺棒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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