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出生在席棚的大通炕上。我哭的同時,能清晰聞到另三個孩子的嬰啼。我叫大壞,另三個家夥是酉酉、王肥和寵兒。大人們喜歡對小孩子隱瞞生的事實,至使我們學會滿世界野跑了,還以為自己真是從村西的吊橋底下撿來的。

    娘用一隻墨綠色的小茶缸斜扣在我雙腿之間的空中,接住一股白亮亮從我體內排出的溫泉聖水,遞給奶奶。奶奶接了,貪婪地一飲而盡。然後,將左右的席子卷起來,吊在支撐席棚的圓柱上。奶奶從寬闊的大通炕上爬來爬去,照顧著另三家的孩子。我們各自的家僅有一席之隔,奶奶做起義務保姆很方便,孩子的父母盡可以去農場的大窪裏安心上班,月底發工資時,抽出塊兒八毛的,給老保姆稱上一斤點心,以示報答。

    不久,奶奶顛著小腳,把我抱進一間磚壘的房子,門窗上安著玻璃,挺明亮的,陽光能毫無阻擋斜射到小土炕上。我用哭聲聯絡另三個聲音,得到模糊淡遠的迴響,心裏踏實了,知道搬家就是換了個地方,還是那些人在一起,隻是從此牆再也卷不起來了。

    大人們搬家後不再吃食堂,奶奶照看我還要給爹娘做飯。我躺在鬆香味兒的木製童車裏,盯著頭上的紅布簾兒就睡著了。夢裏,紅布四邊的藍天上,有很多隻鳥在鳴叫、飛翔。

    周歲以前我在戶口本上的名字叫程大壞。滿周後斷了奶,才堂而皇之和成年人一樣吃上了硬本糧,在黃皮白瓤的購糧證上,我的大號叫程群。和奶奶楊梅子、我娘李香蘭的名字同時寫在戶主程天笑的名下。當我正在為自己小小年紀就稱兩個生動形象極其響亮的名字而歡唿時,一心想嫁工人吃商品糧的娘歎了口氣說:“這大概是你爹字典裏最文雅、最鏗鏘的字眼兒啦。”

    我傻蛋似地仰望著高大俊俏的娘,雖然聽不懂她的話,心裏卻再也美不起來了。隻在想,爹的字典挺窮的,做為兒子受珠連是再所難免了。好在小孩子會長大,來日方長,等自己也有了字典,重新取個稱心的照樣做爺們兒。

    這話我沒對娘說,從她的言語中分明已經透出對爹的鄙夷,我怎忍心再傷爹的麵子,好歹我也是他從吊橋底下用糞叉子拾到糞筐裏背迴家來的。那麽遠的路,一定把他累壞啦。何況,他每天下班迴家總把自己當馬讓我騎。區區一個名字算什麽,那天我玩糞叉穿了腳也沒跟娘說,它也是我的恩人。我的生命是爹和糞叉、糞筐給予的,與娘無關。她把我當兒子管,是因為曾給我喂過奶,這是工作,電影中的奶娘都是下人。

    夕陽像從分場場部門前紅旗上挖下的一個大圓,鮮亮亮、毛茸茸懸在天際,黃澄澄的碎光散落在十一家居住的大雜院裏。長長的被眾人踏硬的沙土板兒走廊上,撒了豆油般明晃晃泛出溫暖的亮光。

    在這個秋天的傍晚,娘提前下班迴家,急匆匆在奶奶耳邊說些我聽不懂的話。之後,兩個女人開始了慌亂地忙碌。不久,爹迴來了,把我馱在肩上,手裏提著撒網和魚簍,去運河叉邊一個叫分水閘的地方捕魚。那年我兩周多點兒,已經可以幫爹往魚簍裏拾魚了。

    農場當時種著大麵積的稻田,常年不斷的運河水通過分水閘流進分場村西的總渠,然後再分瀉到靜脈般蜿蜓迂迴的田間小渠裏。兩麵木閘邊沿上鑲著鐵片,田間不用水時,就牢牢插在兩側的磚壁和中間的磚垛中。兩片木閘距離很近,像家屬院子兩戶人家的屋門。兩個車輪般大小的鐵轉盤,分別長在兩根刻著羅旋花紋的鐵柱上。我站在閘板上,雙手握著轉盤,學電影上的國民黨司機,嘴裏“唔――唔”叫著當汽車開。水麵離我的腳僅有二尺多高,但水很深。爹在石頭砌的閘窩裏撒網,每一網都需雙手抻著搗上半天才能將網收到水泥罩麵兒的一個小平台上,沉甸甸的魚網裏蹦跳著大大小小的鯉魚。爹喊我:“大壞,快,拿魚簍來。哦,慢點兒下來,別掉水裏。”

    我猴子似地爬到高高的螺旋杆頂端,手搭涼棚對爹乞求說:“張軍長,拉兄弟一把吧。”

    爹說:“你是壞蛋,我不救你。”他自己撩著網邊的魚墜往外掏小魚,抓一隻就扔迴水裏,留下二斤多沉的大魚,雙腳踩著網邊又喊我快下來,因為魚簍在我背上背著,當報話機了。我隻得戀戀不舍從螺栓上跳下。閘邊的地上布滿了碎石子,這種英雄壯舉,往往使我硌了腳,一瘸一拐到父親身邊當差。

    撒過兩網,魚就滿了簍子。爹重扛我迴家,他左手拿網,右手提簍,雄赳赳,氣昂昂走著。我左手抓著他粗硬的黑發,右手背過去拍著他的後肩叫道:“嘚――駕!”

    身下的大馬哦的一聲長嘶,嘴裏發出嗒嗒的啼聲,向家的方向奔去。

    天已經黑下來,屋裏點著泡子油燈,炕上多了個滿臉皺褶的小子,我機靈地問奶奶:“是誰拿糞叉拾迴來的?真醜。”

    娘躺在炕上有氣無力地說:“我背迴來的。”

    “你不會拾,看我爹拾來的多俊。”我指著自己的臉孤芳自賞。“他叫麽?”

    奶奶和娘一時愣住答不上來。爹把已經去鱗的魚放進鍋裏,又添了一瓢水,蓋上鍋說:“你叫大壞,他就叫二壞吧。以後再拾來,三壞、四壞往下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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