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僅用來懷念筆者的偶像古龍

    一個殺手,已沒有了殺人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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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殘嵩木然地坐在金鉤橋頭,臉上已經僵硬。

    他的右手粗壯闊大,暴出根根青筋,此刻卻無力地握著他的殺人武器——狼牙棒。

    柳殘嵩的相貌實在平常不過,隨便任何人都不會多看他一眼。他的狼牙棒卻比尋常的大出許多,九尺長,碗口粗,盤龍虯錯的狼牙青光湛湛。

    就是這柄狼牙棒,曾經是柳殘嵩的驕傲。他砸碎了“江南化雨劍”展靈的頭顱,敲斷了“塞外毒龍”萬俟虹的腰椎,鉤出了“中州九邪”老大陸元鵬的五髒六腑……多少江湖成名人物。黑白道高手,都是喪身在了這柄狼牙棒之下。

    柳殘嵩卻絕對是個沒有名氣的人。有名氣的殺手隻有他的義父——“江南殺手王”藍霸王。還有就是他的朋友蕭逍遙——“逍遙殺手”蕭逍遙,一個獨來獨往。不受任何約束的殺手。

    想到蕭逍遙,柳殘嵩木然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絲笑意,喃喃自語道:“蕭逍遙啊,蕭逍遙,你實在是個很有趣的朋友……可惜,我恐怕再也不能與你把酒當歌。縱情暢談了……”

    看了看手上的狼牙棒,柳殘嵩的心底忽地湧上一股濃濃的厭惡之情,幾乎忍不住嘔吐起來。

    這柄曾經令他熱血沸騰。雄心勃勃。殺過無數江湖成名人物的狼牙棒,此刻在他眼中就像是一個妖魅,一個醜陋。邪惡無比的妖魅。

    這種感覺是在遇到蕭逍遙之後才有的。

    他從十三歲就開始殺人,一直做了十七年殺手。

    十七年,就這麽平平淡淡地過來了。殺人。喝酒。賭錢。找女人,然後再殺人……他一直沒覺得有什麽不對。

    殺手的行當,可以說是很古老。很原始的一種職業。受人錢財。替人消災,天經地義。

    十七年,他殺過老人,殺過小孩,殺過女人……看著他們在自己麵前倒下的時候,他心裏隻有一陣陣瘋狂的快意。

    十七年,他從未失過手。就算武功再高。再謹慎。再狡猾的獵物,都未能逃過他致命的一擊。

    直到遇上蕭逍遙和鍾離權。

    蕭逍遙隻用十二招就用劍挑掉了他的狼牙棒,然後將冰涼的劍尖抵在了他的喉嚨上。從那以後,他們就成了朋友。

    蕭逍遙也是個殺手,但他卻不屬於任何組織。他殺過的人,也往往是作惡多端的江湖惡徒。他簡直不像個殺手,而像一個俠客。但他又不是一個俠客,因為他殺人總要有代價。

    柳殘嵩曾對蕭逍遙說:“如果我有你這樣的身手,我也可以脫離我的組織,像你一樣,自由自在。逍逍遙遙……”

    蕭逍遙當時隻是笑了笑:“無論怎樣,你這樣一個有趣的人都不應該隻是一個殺人機器……”

    蕭逍遙常說:“世上每個人,都有生存的權利——我要殺的人,都是那些危害別人生存的惡人……善惡之分,就看這個人的存在對其他大多數人是有利還是有害……如果什麽人都殺,那就跟禽獸無異了——這樣的殺手,頂多算是個屠夫……這世上有許多辛苦謀生的百姓,也有許多生來就富貴的達官貴人,無論是誰,他都應該珍惜自己的生命,更應該尊重別人的生命……”

    柳殘嵩第二次失手是追殺鍾離權。

    “無影遊俠”鍾離權,一個跟蕭逍遙很相似的年輕俠客。柳殘嵩麵對著他的時候,突然想到自己沒有殺他的理由。

    “一個殺手,要殺人,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理由!如果想到殺人的理由,說明你已沒有了殺人的欲望,你已不再是個真正的殺手!……”

    藍霸王的話,還迴響在柳殘嵩的耳邊。這次狙殺再不得手,柳殘嵩將會永遠消失在這個世上。

    所以柳殘嵩仍在等待。

    前麵的山路傳來一陣平穩的腳步聲。

    一個頭顱碩大。身形瘦小的中年和尚漫步走了下來。他身後是一位麵色紅潤的白眉老和尚,腳下踏著一雙破舊的草鞋。

    下坡時,前麵的大頭和尚轉身伸手攙住老和尚道:“師父,慢點!”

    老和尚慢悠悠地下了坡,看了看前邊橫坐著的柳殘嵩,輕聲道:“大老李,到金鉤橋了麽?”

    被叫做大老李的和尚道:“是的,師父,已到金鉤橋了——過了橋,再走得一日便可到濂溪山莊了……但願咱們能化解這場恩怨……”

    柳殘嵩拄著狼牙棒緩緩站起身,死灰的雙眼瞪著兩個和尚,一字一字地道:“草鞋和尚。大老李?”

    老和尚行了一個禮道:“老衲正是草鞋……”又指了指大頭和尚道:“這是老衲的徒兒大老李——不知施主有何見教?”

    這兩個和尚,就是江湖上聲譽最盛的草鞋和尚和他的徒弟“老李飛鏢”大老李。他們的武功很少有人見過,威望卻已蓋震天下,隻要他們插手的事,就沒有辦不妥的。

    這兩位久不在江湖走動的佛門高僧,趕往濂溪山莊卻為何事?他們要化解什麽恩怨?

    柳殘嵩沒能想這些。他隻知道藍霸王的密令——“初七正午,金鉤橋,截殺草鞋和尚。大老李”。

    當下,柳殘嵩木然地道:“我是來殺你們的。”話聲中,他木然地舉起了狼牙棒,在空中顫抖了許久,卻始終未能攻出他的“雷霆一擊”。

    他的額頭已布滿了汗珠,眼珠漸漸充滿了血絲,全身都已抖動了起來,骨骼咯咯作響,雙手青筋暴起——任何人見了他這副樣子,恐怕都會大吃一驚。

    草鞋和尚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的眼睛,微微歎息道:“你本是個很了不起的殺手,可惜你已沒有了殺氣,你已殺不了任何人。”

    柳殘嵩艱難地咽了口口水,澀聲道:“你真以為我再也殺不了人?”

    草鞋和尚輕聲道:“苦海無邊,迴頭是岸——施主還不肯放下屠刀。脫離苦海麽?”

    柳殘嵩全身一震,瞪了草鞋和尚良久,狼牙棒無力地垂在地上,苦笑道:“迴頭是岸?我還有路可迴頭麽?”

    就在這一刻,四周忽地同時響起一陣尖銳了唿嘯聲,漫天的飛鏢。短箭和蝗石雨點般灑向了草鞋和尚。大老李和柳殘嵩三人!

    幾乎同一瞬間,幾聲暴喝中有四條人影驚虹般馳向草鞋和尚和大老李,空中交織起無數道寒光,將草鞋和尚和大老李籠罩在了這一片寒光之中!

    草鞋和尚眼都沒眨一下,雙手合什念道:“阿彌托佛!”

    大老李微哼一聲,大袖一揮,一股無形的巨大勁氣驀地彌散開來,漫天的暗器頓時像變戲法一樣四周爆散落地,空中的四條人影也為之一滯,輕輕飄落在了草鞋和尚麵前。

    為首之人是個四旬左右的精瘦漢子,雙目如電,鼻尖似鉤,雙手各持一柄寒光閃閃的金鉤。

    兩邊各是一名握刀的年輕人,眼中盡是興奮迫切之色,握刀的手在微微顫抖。

    最左是一位年輕美貌的姑娘,左手斜握一柄長劍,冷豔的臉上不見一絲表情,寒冰般的眼神透出一股懾人心魄的狂戾殺氣。

    草鞋和尚掃了這四人一眼,微笑道:“吳金鉤。項真。單宏圖。獨孤秋雁?”

    四人身軀不由同時一震,使雙鉤的精瘦漢子嘴角重重地抽動了幾下,沉聲道:“草鞋和尚,果真名不虛傳——你怎知我四人的姓名?!”

    大老李接道:“你四人雖在江湖上沒有名聲,貧僧卻知你等是江南殺手王藍霸王施主手下四王二後六大殺手中的三王一後……”

    大老李凝視著持雙鉤的精瘦漢子道:“吳金鉤吳施主,少林法謙大師。鄂州劍公子胡花揚。江陵吹金劍蕭千同。泉州桑無忌桑老鏢主等數十位江湖成名人物俱喪身在了你的雙鉤之下……”

    吳金鉤雙目泛出濃濃的殺氣,盯著大老李一字一字地道:“和尚,你怎知道得這許多?!你可知今日我的鉤下又會倒下誰麽?!”

    大老李不再理會他,轉首對右邊的年輕人道:“項真項施主,你雖年紀輕輕,武功卻不弱於吳金鉤施主,你的刀下也倒下了數十位成名英雄,像快刀書生裘盛。龍形刀龍嘯天……”

    項真恨恨道:“和尚,你好像無所不知啊?!”

    大老李又轉向左邊的年輕人道:“單宏圖單施主,你武功雖不如其他幾位,但你的殺氣卻最重,下手最為狠毒無情——明州鬼手萬蘇兒被你萬刀分屍,杭州武許仙許路被你大卸八塊,大理一陽指段德興段王爺一家六十三口男女老幼盡數慘死在你的刀下……”

    單宏圖摸了摸刀刃,輕輕一笑道:“你可知單某等下要將你分成多少塊麽?”

    大老李轉首麵向最左邊的那位姑娘,正要開口,姑娘已說話了,聲音冰冷:“我,獨孤秋雁,死在我劍下的有風塵女俠張玉塵。百花穀主花豔絕。悲歡禪主泥心師太……”

    大老李不僅啞然一笑:“獨孤施主倒坦白得很……你雖殺人無數。出手無情。性情孤傲,貧僧卻知你心底仍存善念。為人俠義——你殺了張玉塵張女俠,卻將她的兩個孤兒寄養起來;你出手製服無行浪子朱錢,救了唐金龍一家十六口人的性命……至於百花穀主花豔絕。佛門敗類泥心師太,卻是罪有應得……”

    獨孤秋雁緩緩舉起手中的長劍,冷冷道:“你還知道些什麽?!姑娘腿上有顆痣你也知道麽?!身為佛門中人,不靜心向佛,卻愛管閑事——你要知道,愛管閑事的人都不會活得太久!”

    吳金鉤眉頭一皺,輕叱道:“廢話少說——殺!”一聲“殺”字出口,手中雙鉤已上下交錯閃電般鉤向大老李的脖子和大腿!

    項真。獨孤秋雁也已發動,一刀一劍無聲無息地刺向草鞋和尚!

    隻有單宏圖仍在撫摸著手中的刀,眼神漸漸熾熱起來,喃喃自語道:“為什麽每次殺人我都會這麽興奮呢?”

    柳殘嵩突地暴喝一聲:“慢!”

    吳金鉤幾人停下身形,冷冷地看著柳殘嵩。

    吳金鉤冷冷道:“一個廢人,還有什麽話說?!”

    柳殘嵩的聲音僵硬:“這兩個人的命,已是我的——你們最好離遠一點。”頓了一頓,又道:“殺手的規矩,你們應該清楚……”

    項著笑了起來,眼神中是無盡的輕蔑。嘲弄:“你,還算是一個殺手麽?!”

    單宏圖盯著柳殘嵩,緩緩道:“接下來就會輪到你了——我一直以為義父把雷霆狼牙棒傳給你是錯的,如今看來,義父果真錯了!”

    柳殘嵩呆了一下,微微苦笑道:“接下來就會輪到我?你想將我分成幾塊?我們曾經共度過十七年的患難,並肩浴血過多少次生死之戰?我曾多少迴忍饑挨凍來讓你吃得飽一點。穿得暖一點……”

    單宏圖抬頭望了望天,輕聲道:“這些,我都已忘了……”

    獨孤秋雁淡淡道:“殺手,原本就應該無情。”

    “你錯了——無情的殺手,頂多算是個屠夫!”一個黃衣人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地來到了獨孤秋雁的麵前:修長的身形,潔白。光滑的下頜,一雙清澈。狡黠。又略帶一絲嘲弄的眼神,頭頂梳著一個油光發亮的高發髻,腰間懸著一柄華麗的長劍。

    柳殘嵩的臉上蕩漾起暖暖的笑意:“你怎地也來了?”

    吳金鉤眼角一陣抽搐,盯著這人狠聲道:“蕭逍遙?!”

    蕭逍遙微微一笑:“是我。”邊說著,修長的右手已在下頜輕輕摸了幾下,左臂輕輕抱在腰間。

    吳金鉤驀地冷哼道:“殺!”話聲中身形疾傾,雙鉤幻化蓮花狀罩向蕭逍遙!

    項真和獨孤秋雁齊地大喝一聲,身子疾躥起一丈多高,單刀直衝蕭逍遙頭頂刺下,長劍抖出萬朵劍花,將蕭逍遙整個身形罩住!

    單宏圖驚蛇般貼地幾個翻滾,手上一抹冷厲的寒光橫斬蕭逍遙的雙膝!

    柳殘嵩不由猛抽一口涼氣,自忖自己絕對無法在這四大殺手同時致命一擊之下生還。

    蕭逍遙仍在微笑,左手卻已握住了劍柄。

    就在這電光火石間,蕭逍遙已出手!

    一道淡淡的青光劃出無數個大弧圈,幾聲金器脆響過後,吳金鉤四人木然地立在當地,各人手中的兵刃都隻剩下了半截。

    蕭逍遙的左臂仍抱在腰間,右手指又在下頜輕輕地撓摸著。

    吳金鉤呆了半晌,突地冷笑道:“原來大名鼎鼎的逍遙殺手也隻是靠一把寶劍!”

    蕭逍遙輕聲笑道:“麵對你們這可怕的四大殺手,我不靠這把寶劍的話,可沒有取勝的把握。”

    獨孤秋雁冷然道:“你為何不殺了我們?!”

    蕭逍遙微微搖了搖頭道:“你們也知道,我殺人是要有代價的……況且我頂多能殺得了你們其中兩位,而且還會很麻煩——太麻煩的事,我一向是不願做的。”

    吳金鉤四麵望了望道:“我們伏在林子裏的人自然也都還活著了?”

    蕭逍遙道:“不錯,我隻是點了他們的穴道而已。”

    吳金鉤道:“如此,我們走!”聲音未落,人已斜掠而起,腳尖在幾叢大樹梢上輕輕幾點,人已失去了蹤影。

    項真。單宏圖和獨孤秋雁三人亦紛紛輕喝一聲,各自疾掠而去。

    蕭逍遙轉身朝柳殘嵩微笑道:“你很奇怪我為何會到此罷?這迴我卻是受濂溪山莊裘老莊主之托,給草鞋大師二位保鏢來著。”

    柳殘嵩有點驚奇地道:“你何時幹起這個行當了?”

    草鞋和尚向蕭逍遙一揖道:“一路上有勞蕭施主了。”

    蕭逍遙哈哈一笑道:“二位大師神功已臻仙佛境界,倒是我這個保鏢拖累你們了!”說罷,指了指前麵的小路,又道:“再走幾裏路,便有裘老莊主的人來接二位——我碰上了這位柳兄,忍不住想要喝酒了……”話沒說完,人已拉了柳殘嵩鴻雁般朝東掠去,空中大笑之聲不斷:“柳兄,你我二人好久沒有痛飲一番了……二位大師保重,三日後濂溪山莊見!……”

    草鞋和尚眯起眼望著東邊,輕輕道:“世上有蕭逍遙,何用我這個老和尚混跡世間?”呆了片刻,轉首對大老李道:“大老李啊,此次事了後,你我師徒二人真要永歸山林。再不過問塵事了……唉,走罷……”

    一陣山風吹起,萬簇樹梢搖曳在如血夕陽下。清清的小河仍靜靜地滑過金鉤橋下,前邊的小路上拖著兩條長長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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