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現在我都忘不了剛進碧雲山莊的情景,怎麽說呢,像我這樣的人,一輩子所見所聞有限,自然覺得越簡單越好,有兩三間房子,幾件家具已經很足夠。城中有錢人家的院子以前送燒餅時也進去過一次,隻記得層層的院落、來迴穿梭的下人、到處都是的青花彩瓷的盆景,從心裏頭是恐懼的,那幽深冗長的院落裏可是蟄伏著什麽不知名的事物,隻敢一步一趨地跟著別人的腳印走,生怕踏錯了一步。

    可是,我進了山莊才知道,世界上也能有如此繁複冗雜交錯的院落,而這麽多的房子是統統屬於一個人的。

    阿釗扯著我的手,我知道他也很激動,“阿福”他扭臉對我說,“這裏是我的地方,是我的,我終於有錢了。”

    “有錢到可以吃一輩子的芝麻燒餅麽?”不知為什麽我囁嘬了半天說出的居然是這句話。

    “芝麻燒餅?!”他扳著我的肩膀,臉上是有趣的笑容,“這裏隨便一間屋子裏,隨便一件東西就能讓你吃上一輩子的芝麻燒餅。”

    我不動聲,呆呆地看著他搖我,看著他背起手來欣賞這大到不可思議的莊園。隻不過一年,他的變化真的很大,具體變在了哪裏又說不出來。

    五官還是那樣的五官,可是以前不會用那樣好看的皺眉方式,不會那樣目若朗星地看著你,不會隨便一扯笑著露出明晃晃的牙齒,我承認我剛才被他的笑容給晃暈了。不太像我認識的阿釗,我緊走幾步跟在他後麵,斜斜地占了一個位置,已經把自己放在下人的位置上了,他知道,但他不動聲色。

    然後我就看到了滿姑,這次她倒沒有在天上飄,而是好端端地坐在某個大廳裏麵喝茶(我還是分不清山莊的具體方位),隻不過她那身在飄的時候就看不清楚款式的衣服現在更看不清楚了,隻看出錦繡絲緞一堆。

    她正喝茶,從茶碗沿口上方瞟了我一眼,又垂下眼皮不搭理我。我知道,她又用讀心術看我的內心了,不過上次我一點都不怕她,這次她看了我之後我倒有點赧赧的,也不敢坐,就在一旁站著。

    阿釗倒是衝滿姑行了一個禮坐下了,坐得很端莊,他跟她走了也有一年,應該熟識些,可看起來還是很敬畏。

    “阿釗。”滿姑放下茶杯,轉過臉看他。

    “是。”他略一緊張,躬身聽她講。

    “這個就是你準備用的管家?”滿姑朝我揚了揚下巴,鮮豔欲滴的嘴唇有些晃眼。我覺得羞惱,她明明是認識我的,卻又裝做不認識一樣,真是虛偽的女人。我注意到她在暗自咬牙,就故意多想了幾遍,虛偽的老女人,還自稱是神仙,方臉不說,皮膚鬆得都快往下耷拉了,還不如隔壁豆腐坊家的小丫頭她娘。然後看到她揪著衣服越來越緊,幾乎要揪出一個洞來。

    忽然扭過頭來狠狠地瞪我,我目光渙散,表情癡呆,她隻瞪了一眼便又扭過頭去。

    “是的,姑姑。”阿釗往她的方向略微欠了欠身,“他是我的好朋友,叫阿福,你見過他一次的。”

    “是嗎?你不提我都不記得了。”那女人裝腔作勢,不記得才怪。“不過我看他呆呆的,不像是個能管事的人,你不能找個機靈點的,也免得我還要替你操心。”

    “姑姑你有所不知,阿福為人最是仗義機靈,又跟我一起長大,日後點子來了,跟我搭伴配合是最好不過。”阿釗解釋,我卻有點摸不著頭腦,“點子”?什麽點子?行話麽?這是在做什麽?

    “好吧,你覺得行就行了。隻要做得好,別捅出什麽大亂子就行,這次的點子是遊魂附身,在東院養錦鯉的池塘裏,快去,去晚了又沒救了。”說著,滿姑徑自走進了院子,跳起來在養著荷花的大缸上蹬了一下騰空而起,衣裳配飾什麽的逶迤飄蕩占了好大一塊空間,倒也煞是好看,一會兒便消失不見。

    縱然見過一次也還是感歎,這便是神仙麽?果然有些個派頭,隻是為什麽飛之前要先蹬著東西跳一下,著實不雅,看來還是不如觀世音菩薩法力無邊。

    然後我覺得頭上被什麽東西砸了一下,一幅卷軸掉了下來,被阿釗抄在手裏,他“騰”地展開,若有所悟。收起卷軸快步向某個方向移動,我隻好摸著頭頂上的大包跟著走。

    東院是個獨立的小院,婢女小姚(現在是我的助手)給我準備的花名冊裏麵,有雜役四人,廚子一名,丫鬟四個,共九人。占地三畝,有房屋十六間,有池塘小橋等。水是活水,和山莊中的水源相通,縱橫錯落地分布在山莊各處,景是美了,以後還是要防蚊子。

    我在路上看名冊,走得慢了些,走到的時候阿釗早就在裏頭了,門口的雜役丫鬟統統站在門口給我行禮。

    “百總管好。”一個個長得頭是頭腳是腳的,姑娘小夥兒都是那麽精神。

    “恩。”我擺擺手,碧雲山莊這樣的院子很多,這個不是最大也不是最精巧的,但進去的時候竹影婆娑,倒也幽雅得很,幹脆就改名叫竹院?竹園?別的院落也有種竹子,算了,以後再慢慢想名吧。

    走到正房門口,我在猶豫著要不要進去,按理說我不能進去,按理說我隻能站在門口偷聽,可我實在是不太好意思,和小姚對望了一眼,那丫頭領會後毫不猶豫地“趴”地一聲貼在了刷了好幾遍桐油漆的雕花門外。

    可能是聲音太大了,裏麵的阿釗咳嗽了一聲,朗聲道:“百福,進來。”

    小姚“吱呀”就把門推開了,首先跳進去,站一邊侯著我,我微等了一會,抬腿邁過一尺高的門檻,走了進去。

    數著方磚走了幾步,我停住,遠遠地往床上望了一眼,帳子放下了一半,隻看出有個人在裏麵,其餘的看不真切。倒是有一縷頭發透過帳子垂到床下,濕答答的還滴著水,看樣子剛撈起來不久。

    阿釗走到我麵前,“你在這裏照看著,等這姑娘醒了,馬上通知我。”說完就走,不過我看出他握著的拳頭一直抖,似乎十分激動。

    我點點頭:“哦。”這才走近床邊,把剩下的帳子放下來,順便掃了一眼那人。

    然後我就像一隻被驚訝的貓一樣頭皮發麻,跳出兩步外,對著有些莫名的小姚說:“守在這兒,有事通知我。”接著跑出去找阿釗。

    一路上我一直在摸臉,剛剛我的神色一定不好看,恐怕把小姚嚇到了,因為到現在它還在一直抽筋。

    我一路急匆匆地走,阿釗恐怕比我走得更快,轉了幾個彎後我竟尋不到他,正焦急時,迎麵撞到了一個人。

    “哎喲。”我和來人同時捂著臉蹲下,不同的是,我捂的是鼻子,他捂的是下巴。一年前我還比他略高些,現在他反倒比我高了。

    我們蹲在一處,頭頂在一起,我聽著他急促地喘氣,想了想,卻想不出什麽詞匯安慰他。枉費我也是讀過兩年私塾的人,白挨了先生的板子了。

    “你也看到了麽?”阿釗忽然抬起頭望著我。

    “是,我也看到了,就是她,連眼角的痣都一模一樣。”

    “那你說,那是她麽?”

    “不好說,她都死了幾年了,再說剛才滿姑也說是遊魂附體,應該不是她。”我安慰道。

    “可是對著那樣一張臉,我害怕。”他坐下,把臉埋進膝蓋裏,肩膀瘦肖,即便長了個子,身板還是那麽單薄。

    我不知道怎麽安慰他,隻要陪他坐在水池邊,這是一片極大的荷花池,正值初夏,隱隱有熱氣和著水氣和清香吹過來,像極了小時候經常遊泳的那條河。

    月姨,月姨就是死在那條河裏的。

    月姨是我們村裏最俊俏的婆姨,遠嫁過來的那天,全村的小孩都跑去看,她那樣白的皮膚,那樣油黑的頭發,那樣紅紅的嘴唇,使得我們這群隻有十二三歲的男孩有了懵懂的衝動。在我們心裏她是那麽完美的女人。

    可是村裏的大人不喜歡她,更多的是婆姨們,因為她太美,男人見了他就被勾了魂再也走不動路,他家裏總是擠滿了去串門的大老爺們。老人們也不喜歡她,因為她右眼角的痣,他們說那是淚痣,要流一輩子眼淚的,敗家破財身世飄零的命。

    月姨果然流了一輩子的眼淚,他的漢子娶了親沒幾天就開始打她,村子裏的婆姨們也排擠她,聽說,她的娘家她也是呆不下去的,沒幾個月,就見她的屍首從河裏飄出來,泡得發白,身上卻還是青一塊紫一塊的。

    當年我和阿釗都偷偷地流了好幾天的眼淚,我們心中完美的女神就這麽沒了。

    想到這裏我也沒了主意,隻好拍拍他:“反正滿姑說了不是同一個人,隻是借來用下,反正時間還長,走一步算一步好了。”

    他還是沒有吱聲,肩膀卻在收緊,又聽小姚尖叫著一路跑來:“老爺,百總管,那姑娘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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