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生辰宴辦在一個三麵臨水,視野開闊的水榭之上,這裏處處雕梁彩繪,朱閣垂簾,妍麗的宮女麵帶微笑穿梭席間,不時為談笑的大臣命婦們斟酒。

    我剛剛落座,抬眼便見倫赫正一臉驚豔地看著我,眼睛在我身上來迴遊移。

    小樣兒,羨慕吧!

    我得意地端起一杯酒,遙遙向他一敬,仰頭喝下,又把杯口朝下晃了晃,挑眉笑望著他。他眼中閃過一絲興味,不甘示弱地一飲而盡,我們不禁相視而笑。

    這時眾人忽然立起,躬身行禮道:“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萬歲,恭賀蘭妃娘娘生辰,娘娘千歲千千歲!”

    我好奇的探出身子,想看看皇上長什麽樣,哪知卻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三少!

    他果然是皇子!

    我心下驚訝,身子一晃,竟掃翻了桌上的酒壺,安靜的空氣頓時被一陣突兀的叮咣聲打破了。

    我硬著頭皮掃視四周,眾人的目光都向我射來,當然也包括身著明黃色龍袍的皇上在內。視線相接的一瞬間,他猛地瞪大雙眼,疾步向我走來。

    我嚇了一跳,忙膽顫心驚地垂下頭,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腦子裏都是關於古代暴君折磨犯人的描述,眼前似乎還能看到滿清十大酷刑的畫麵。

    我誠惶誠恐地站在那兒,覺得自己的雙腿都在打顫。他該不會就因為我打碎了一個酒壺,就把我……

    我栗栗危懼地盯著那雙繡滿精致龍紋的靴子,隻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不由在心中叫苦連天:拜托別玩這種心理戰術啊,要殺要剮給個痛快好不好?

    周圍的空氣一片死寂,我也越來越惶恐不安。忽然,一個顫抖的聲音自頭頂上方傳來,

    “抬起頭來!”

    那聲音仿佛壓抑著深深的恐懼,他在怕什麽?

    我慢慢抬起頭,對上他懸懸而望的眼睛,隻聽他狂喜地喊道:“婉月?婉月!”

    他的手用力地掐進我的雙肩,我幾乎聽到骨頭發出的“咯咯”聲,很疼,可我卻不敢唿出聲來。

    又是婉月,這個婉月究竟是什麽人?

    “皇上,我不是婉月,我是洛郡王的女兒洛千雪。”

    我戰戰兢兢地說完,看到皇上狂喜的眼睛立刻黯淡下來,那神情實在沒法用語言來描述,七分悲傷,三分惱怒。

    眼角餘光瞥見洛郡王正一臉輕蔑地望著他,我忽然有種山雨欲來的感覺。

    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自然也波及到眾人,舉目四望,倫赫、三少皆是一臉擔憂地望著我,心中感動,不由迴他們一個“不必擔心”的微笑。

    正僵持不下的時候,一個宮裝婦人忽然步態嫋娜地走上前來,說道:“皇上,剛剛洛郡王王妃對臣妾說,雪兒郡主冰雪聰明,秀雅溫婉,而且琴棋書畫無不精通。”

    她說到這停頓了一下,皇上臉色稍有緩和,眾人也讚同地連連頷首。

    我汗顏不已,這說的是以前的雪兒吧,可是王妃哪有那麽好心,她到底什麽意思啊?

    就聽那妃子繼續說道:“如此品貌才學冠絕天下的女子,皇上難道不該把她留在宮裏嗎?”

    心猛地一沉,我倏地抬起頭看向王妃,用眼神質問她到底為什麽?她原本麵無表情的臉上忽然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恁得讓人膽顫心驚。

    皇上眼中已有喜色,卻聽那妃子還有後話,她說:“誠兒今年已二十有五,正妃的位置卻始終懸虛,不如把她指給誠兒,豈不兩全其美?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她的一席話如一聲晴空霹靂,把眾人炸得目瞪口呆,我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果然最毒婦人心,不知得了王妃什麽好處竟這樣害我。

    心中苦悶無處發泄,逼得我簡直要吐血,身子已如篩糠一般抖個不停,我覺得自己就像案板上的一條魚,這些人正大名估量的在我麵前商量,到底是蒸呢,還是把我煮著吃了,真把我當空氣了?

    下意識的掃了眼眾人,父王,哥哥,倫赫都是一副被雷劈中的表情,尤其是哥哥那雙漂亮的鳳眼中透露出濃濃的殺氣。

    他手裏緊捏著一個玉杯,指節泛白,突然“啪”的一聲,杯子四分五裂,鮮血瞬間染紅了他修長的手指。

    我轉過頭不忍再看,卻一眼瞥見王妃正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

    我這才明白她為什麽執意要我參加宴會,為什麽要送我衣服又為我梳頭,她就是想讓我變成婉月,這個女人……

    我恨恨別開眼,卻募得對上三少歡欣含笑的眼睛,真是幾家歡喜幾家愁啊,看來他就是那個妃子口中的誠兒了。

    沒想到第二次見麵,竟然會是這種情形!

    我正焦頭爛額之際,頭頂卻募得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朕,不允許,朕要她做朕的女人。”

    我倏得揚起頭,驚駭不已地看著他,這就是皇上,金口玉言,這就是皇權,不容侵犯。

    今天才知道,這個世界和我熟悉的那個究竟有何區別。可是這個認知卻是那麽殘酷,我就連說“不”的權力都沒有。

    皇上堅毅的臉上有著不容抗拒的威嚴,我知道,這裏絕不是我可以任性的地方,而這種時侯,也絕不允許我再倔強,可是我……

    我不能委曲求全地接受別人為我精心安排的一切,我不能心安理得的嫁給我不愛的男人,那樣活著又有什麽意義?

    我凝視著他的眼睛,委婉卻一字一頓地說道:“皇上,臣女不願!”

    說完,我就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隻是倔強地與他對峙著。

    耳邊傳來一片抽氣聲,我明白,在這種皇權至上的時代,我的拒絕代表的是抗旨不尊,罪無可恕。

    從沒覺得死亡離我是如此之近,即使從前倫赫把劍架在我脖子上的時候,我都沒有像現在這樣懼怕過,很怕很怕,因為我麵對的是這個世界的主宰。

    可是,求饒的話我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哪怕等著我的,真的會是死亡。

    這該死的倔強!

    捫心自問,我已經死過一次了,不是嗎?

    如果死亡和失去自由比起來,恐怕我更害怕的是後者吧。想到這裏,我忽然覺得釋然了。

    於是我抬起頭,重新對上皇上暴怒的眼睛,那裏麵像失去平靜的大海一般波濤洶湧。我不知道龍顏大怒的他,為什麽還不下令將我打入天牢,或者就地正法,我隻是無比溫柔地說道:

    “皇上,臣女知道自己膽大包天,不識好歹,不敢說愛情是兩情相悅,更不敢說強扭的瓜不甜。我隻想說,我——不是她,盡管你們都把我當成了她,我也不是婉月。”

    賓客中有誰失手打翻了酒杯,我知道那是洛郡王。

    提到婉月的名字,皇上的身形搖晃了一下,渾身上下透出一股難以言表的傷痛。

    我心中歎息,卻不得不狠下心腸,繼續說道:“我隻是我自己,而不是婉月,更不是誰的影子,我也有自己的靈魂、思想和感情。可能,我和她長得很像,可能,她深深傷過你,但她卻是獨一無二的存在,沒有人能夠替代她。”

    “皇上,相見有時不如懷念,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陰陽相隔,而是被遺忘,您真的要用另一個人來忘記她嗎?難道,把你們從前點點滴滴的過往深埋在心底不好嗎?難道皇上非要忘記婉月才會開心嗎?”

    空氣仿佛凝固了,周圍變得異常安靜,我知道我在賭,賭他對婉月的用情之深。

    我贏了,因為我聽到他輕聲說:“朕不會忘記她,她在朕心裏獨一無二!”

    看著他深情不移的眼睛,我腦中忽然想起兩句詩來: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無關風與月。

    忽然感動得無以複加,於是我用手臂輕圈住他的腰身,把頭靠在他胸前說道:“現在就讓我做一迴婉月吧,婉月說,她曾經愛過你!”皇上遲疑地伸出手,把臉埋在我頭發裏,他的身子輕輕顫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眼中也不由蒙上了一層水霧。

    半晌,我輕輕推開他,雙眼放光地指著宴席,道:“這麽說我可以吃飯啦?為了參加蘭妃娘娘的宴會,我可連早飯都沒吃呢!”

    皇上愣了一下,微微點頭,他眼中的瘋狂愛戀已經被另一種感情所取代,那眼神我相當熟悉,每次洛郡王都會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那是慈愛。

    我興奮的一躍而起,高唿萬歲,一轉身,卻不小心踩到衣裙下擺,身體頃刻便往前倒去。

    耳邊此起彼伏地響起一片驚唿聲,我認命地閉上眼,右手卻在一瞬間被人拉住。

    睜開眼,對上三少含笑的眼眸,我對他感激一笑,道:“謝啦,三少!”

    說著就要落座,他卻不肯放手,與我一起坐在桌前。我無暇他顧,經過剛才的驚心動魄,我決定用食物來安慰自己。

    哥哥一邊輕拍我的背一邊說道:“慢點吃,別噎著!”

    我隨意哼哼了兩聲,哪知竟嗆了口拚命咳嗽起來,咳得涕淚交零,狼狽不已。

    一杯酒遞到我麵前,我順手接過,邊喝邊不忘道謝,卻聽頭頂傳來一聲悶笑。我一瞧,倫赫正一臉好整以暇地看著我。

    我手捂心口,沒好氣的給了他一個大白眼,他不以為然地在我對麵坐下,又斟了杯酒遞給我,道:“瞧你吃飯的樣子,用狼吞虎咽來形容也不為過,和你這脫俗的模樣一點也不相符。”

    舉目四望,那些傲慢的名門閨秀正以袖掩麵,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小聲討論著什麽,還不時偷偷拿眼撇向這邊。

    我一陣臉紅,賭氣般說道:“要你管!”

    說著,一把推開他遞過來的酒杯。

    “怎麽?這樣就生氣了?可不像平時的你呀!”他仍舊不屈不撓地端著那杯酒。

    哥哥冷道:“她不能再喝了!”

    “我看是剛才驚嚇過度,沒膽喝吧?”倫赫神情倨傲地睨了我一眼。

    最受不了別人激我了,他那是什麽眼神啊!

    “倫赫,你少瞧不起人了!”我奪過酒杯一飲而盡,倫赫大聲讚了聲好,居然得寸進尺地又斟了一杯:

    “這杯酒給你壓壓驚!”

    哥哥還想阻攔,我已爽快地接過,仰頭便喝。

    熱辣辣的酒流過咽喉,我的腦子霎時變得昏昏然起來,算了,不就是想把我灌醉嗎?依了你便是,反正我正需要醉這一場呢!

    李白不是說過嗎?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所以,我對倫赫的進酒是來者不拒,任哥哥怎麽攔也攔不住。我們豪邁地對飲讓在場的公主、閨秀們目瞪口呆。

    不記得喝了多少,隻記得倫赫燦如星子的眼眸,一直閃爍不停。

    雍和宮門口,我口齒不清地對三少笑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別搞得和生離死別一樣嘛!”

    他無奈地搖頭,扶著我向轎子走去,邊小聲地在我耳邊說道:“今天母妃說的話,你願意嗎?”

    什麽呀!我沒有理會他這個含糊不清的問題,原因是,即將坐進轎子的我,被眼前的美景晃花了眼睛。

    在晚霞染紅的天幕下,哥哥悠然自得地騎在一匹通身烏黑的馬上,眼眸溫柔地凝視著我,他那俊美的容顏讓天邊的晚霞都失了顏色。

    我忽然明白什麽才是 “鮮衣怒馬”,什麽才是“裘馬輕狂”。

    怪不得剛才在宮裏,那些矜持的小姐們,都爭著搶著要送他定情之物了。

    真美,他真美啊!一個男人,美成這樣……

    我推開三少,跌跌撞撞地向一襲白衣,宛如仙人的他走去,而他急忙跳下馬,快步向我迎來。

    當我倒在他溫暖而清香的懷中時,心裏忽然感到很幸福,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感覺,讓人想哭。

    很踏實,覺得就算全世界都不要我了,他也不會離開我。

    ……

    我神氣十足地騎在那匹黑馬背上,哥哥小心翼翼地將我圈在懷裏,我的雙手因為緊張而緊緊地抓著他的手臂,長長的指甲深深嵌入,他隻是輕聲安慰我:

    “雪兒,不要怕,有我。”

    這麽溫柔的聲音繚繞在我耳邊,讓我不由自主地濕潤了眼眸。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也許這一天太過驚險,而我脆弱的神經再也無法承受。

    也許,隻因為他的懷抱,是我可以永遠棲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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