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過早飯,父子二人便趕向駝背嶺。一路翻山躍嶺,差不多廿十裏路才趕到,那裏有一戶人家是村裏一個人的女婿,先借住他家,然後上山開始砍毛杆。這裏的毛杆的確多一些,又粗又高,像小山竹一樣,砍起來舒服。一個月下來,父子二人也砍了不少,可算下來一人一天也就十幾塊錢,兩隻手已被毛葉割得一道又一道,衣服破了一處又一處,這真是魯班鋸子的前身啊!

    “這個錢也太難掙了。”陳中說。

    “是啊!”陳坤應了一聲。

    “我有個同學在鄉政府,曾聽說年底鄉裏要砍樹,不知道有沒有這迴事。”

    “哦!”

    “如果有就好了,砍樹可能比砍這個來錢一點,明天我們迴去問一下吧。”

    “好,這麽久沒迴家,迴去換換衣服,順便把這賣了。”

    鄉裏果然有砍樹這一迴事,主要是賣了修路。陳中聯係到了這份差事。

    砍樹的地方在四衝水庫裏麵,那是全鄉最山裏了,水庫大而深,深不見底的庫水映著濃綠的樹葉,有點陰森。沿水庫邊有一條小路,陡而滑,一不小心會掉進水裏,樹就是要從這條路上背出來。

    砍樹比砍毛杆簡單多了,沒有那麽多繁鎖,對於手腳不很麻利的他倆來說比較合適。扛一棵樹出去可得十塊錢,一個人一天可扛三、四根,比砍毛杆好多了。可這是純力氣活,沒有一把力氣是扛不了,陳坤老當益壯,力氣比較穩,陳中廿十七八,正當紅,從小砍柴練就了一副好身骨,兩人幹得挺高興。可人畢竟是肉長的,一段時間下來,倆人有些疲累,肩上幾乎不能放東西了,一放就痛,這種高強度的體力活,誰也受不了啊!臘月初八,天灰蒙蒙的,風很大,吹得樹葉嘩嘩作響,眼看一場大雪就要來臨,而庫區就他倆人。

    “爹,今天不出去了,就在棚子裏休息一天吧!”陳中說,他不僅自己累得不行,也期望父親休息一下。“陳中說。

    “這點風怕什麽,一會就沒了。”陳坤說,他頭也沒迴,自顧走了。

    陳中心裏很不是滋味,這個堅強的人明知道自己累了也不休息,真拿他沒辦法,隻好拾起柴刀跟著往裏走,當他們再度扛出一棵出來時,滿天已是鵝毛大雪。

    寒雪擋不住春天的腳步,暖風再一次了光臨這個大地,一切又嫩綠起來。然而,大地綠了好久,陳中也還沒有去找學校。去年,由於大雪封山,水庫的路實在難走,砍樹的事被迫停止,掙的錢送弟弟妹妹上學後已所剩無幾,現已是清明時節,距離高考隻差三個月的時間了。

    “爹,我該走了。”陳中對父親說。

    “你還沒錢呢?”

    “有幾十塊,先過去再說,時間不等人了。”

    “這次準備去哪裏呢?”父親指的是縣一中或者二中。

    “我想過了,我是讀理科,英語一直拉後腿,很難考,即使考中了,也不會是個好學校,今年我準備去田阪農中,去考農校,考農校不用學英語、生物,隻學《農作物栽培》,原來考七門課,讀這個隻考六門。”

    “這個畢業不知道是分在哪裏。”

    “一般分在鄉政府,農大畢業分在農業局,這個學校理科人一般看不起,很多人還不知道。”

    “哦,那裏從前叫共產主義勞動大學,村裏有人在那裏念過書。”

    “唉,這輩子與名牌學校無緣了,不過以後分到鄉政府也不錯,不比師專差,工資待遇差不多。”

    “嗯,也是,總比種地好,你怎知道這學校。”

    “對麵新民告訴我的,他在那裏讀。”

    “好吧,你先去,我借到錢馬上帶給你。”

    陳中於是收拾行李,他把衣服、書、小被子捆在一起,裝了三十幾斤米挑著出了門,那裏現在還沒通班車。走過村旁一口小池塘時,他迴頭望了一下父親說:“爹,不用送了,我自己知道走。”陳坤忽然眼眶濕潤,他招了招手說:“好的,你慢走。”迴轉身,竟然淚如雨下。他想起了死去的前妻,這個孩子跟著他受了這麽多磨難,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要不是因為他的堅持,孩子哪會受這麽多辛苦和折磨,同齡的人早都結婚生子了,可是這個書不讀不行啊,在這個年代,這個落後的農村,讀書才是唯一的出路啊。

    送走孩子,陳坤又迴到了忙碌當中,七畝稻田,加上一些地,差不多十畝,擔子也是蠻重。今年,鼠害比較嚴重,幾乎每家的秧苗都被老鼠吃了,很多人家的秧苗可能會不夠,他不知道自己家的夠不夠,先插遠一點的小塊田,妻子桂花不能下水,他隻能一個人插,結果人家早都插完了,那大塊的三畝五還是一片渾水。他緊趕慢趕,當插完三畝五一半時苗已不夠了,個別人家有剩餘的秧苗早被人謀去,這一半隻好空著。現在他感覺種田有點力不從心,自己半路出家,幹活不利索,而每到農業投資時孩子又迴來要錢。田野裏,隻要是長得不好的那塊一定是他的。盡管如此,他還是盡力地做,也期望孩子們的假期早日到來,能幫上一把。

    暑假,陳中迴來,格外高興,在田埂上就對父親說,今年穩中了,陳坤有點驚喜,也有點懷疑,問了一下各科預測分數和以往分數線,這次他信了,老二從來估分高,但從未這樣打過保票,他也相信,理科轉農科應該有優勢,總算熬出頭了,老天有眼!

    陳坤很興奮,盡管老三今年又沒希望,不要緊,隻要磨,總會磨出來的,他好像看到了曙光。

    可是喜歸喜,上半年的莊稼長得不好,何況還空了一大片田,必須要想辦法把損失補迴來。於是搞好自家的稻田,他帶領陳中、陳浩,陳中去幫人家割稻子,割自家的稻子輕飄飄,割別人家的稻子禾杆粗壯,稻穗沉甸甸,三兄弟直歎氣。

    陳茹沒有去割稻,她借了一輛自行車,去街上批了一些冰棒,去賣冰棒了。一個上高中的女孩子出門去賣冰棒的確很害羞,可家裏沒錢,就要想辦法,窮人的孩子要學會早當家。她專跑磚廠、礦廠和人多的地塊,一天下來還能掙幾塊錢,隻是一次摔到了農田裏,再也不敢賣了,幸好那次一位嬸嬸幫她換了一件衣服才迴家。

    七月底分數如期公布,陳中中了市農業學校,再也不用迴家走小道了,終於可以抬著頭走路,可以正麵迴答鄉親們的詢問,接受人家的祝賀了。範進中舉,盡管遲了,也是喜事,這也是全家的希望。

    這個暑假,對於陳平來說,卻是煩惱。他居然連普通高中沒考上,進了二哥陳中讀過的田阪農中!他並不願意讀這個學校,錄取通知書上還寫著自帶條鋤一把,這不是半工半讀嗎?能讀到什麽書?唉,就是該死的數學拉了分,考上普高以上的人數學都90分以上,他才70多分,他總分才差12分,要是數學成績有90分就好了。他躺在床上不起來,就是不願去,父親陳坤說:“農中有什麽不好,你二哥不就是在那裏考出來的嗎?那裏還好考一點,出來還可做幹部,有什麽不好,你不去,誰叫你沒考好!”

    陳平沒有吭聲,這樣說有什麽辦法呢?父親一向和藹,這樣說應該很嚴肅了,隻怪自己笨嘛!帶上條鋤,在陳坤的陪送下,他進了這個曾經是共產主義勞動大學,現叫“田板農業職業技術學校”。

    進了這個學校,陳平後悔了,這哪是什麽正規學校,數學、物理老師自己都沒高中畢業,是以前的優秀紅衛兵被推薦上來的,赤腳老師一個,隻有幾個新來的幾個年輕老師是師專畢業。學校的學生大多是各地中學來的末等生,很多連這個學校都沒考取,通過關係進來的,混個畢業證而已,難怪二哥理轉農三個月就考取了。但自己不是理科,得在這裏學,在這種環境下哪學到東西啊,以後又不知道有幾個理轉農的過來。可書還是要讀的,既然來了就讀唄,現在初中不給複讀了有什麽辦法,父親也是沒有關係走後門讓他讀普高才那樣說的。

    陳平想過不讀,家裏窮迴家幫家裏幹活算了。但從內心裏講,他還是想讀,畢竟年輕人還有求知的欲望,他不想脫離這個群體,況且他還不是那種差生。陳平安靜地讀下來,每月迴家帶一些米和零花錢,父親陳坤每次天還未亮就幫著扛米送他到街上等候剛開通的班車,直到車子走了才慢慢趕迴來。偶爾有事他先走,車子後出發,陳平看到父親的身子一陣難過,唉,不就是幾十斤米嘛,自己可以扛,幹嘛還要送!

    這一學期,學校並沒有發生什麽事,雖然倆赤腳老師課講不好,但第一年難度不大,自學一下還可以。

    寒假,父親和陳中決定這個假期不打零工,把自家的山墾出來,將來還可享福。的確,這些年鄉政府每年要墾一兩千畝山,家家戶戶都要出義務工,陳平一家,陳坤要幹一個月才行,現在也要把自己的山墾了。

    陳平跟著一起墾山,每天帶一些糕巴(糯米做的那種)上山,餓了就丟幾塊放到火裏,烤黃了吃,或許是身體發育期吧,陳平不感到累,掄著鋤頭,哥哥挖一趟,他也挖一趟,一個假期感覺力氣大了很多,胳膊上的肌肉很結實了,其實他不知道,自己已長成了一個大小夥!身材勻稱,肌肉發達,一點不遜陳中、陳浩。農村的孩子,沒有驕生慣養,自小就隨著父母等幹這幹那,正因為這樣,都練就了一副好身骨,或許,這就是父母給他們最大的財富吧!

    和煦的春風輕輕拂來,輕飄飄的柳絮隨風起舞,田板農中,這個曾經的共產主義勞動大學現在滿園春色,氣候宜人。陳平很享受這個季節,他覺得這個季節很舒爽,同時他也感覺到一股萌動,不知怎麽搞的,去年寒假墾山時,他老是想到同桌的曉芸,想到她那雙眼皮、有一點媚的雙眼,這種感覺好像初中的時候有過,隻不過有一次他看見那個女同學上課時竟然扒到一個男生的身上而打消了,那個女孩現在也在農中,跟他不是一個班,但現在他看她覺得不怎麽漂亮,隻是穿著好一點而已。早餐還沒有開始,曉芸也在校園內一邊念書一邊走著,嫩綠色的上衣格外顯眼。這時的女孩一般都穿花的或格子的衣服,這種顏色看起有一股春天的氣息,很有朝氣。陳平一邊念書,一邊總想看她一眼,瞄著瞄著,不由得跟了過來。那一條路前麵走不通,曉芸轉過身來,陳平一陣慌亂,想轉身又怕被她看見笑話,不轉身又有點怯怯的怕自己會臉紅。結果他還是沒轉,倆人正對麵。

    “噯,是你。”

    “噯!”

    “讀到哪裏啦?”

    “《故鄉的榕樹》這裏”,這一篇陳平特喜歡,自己村莊中間有一棵大樹有點像榕樹。

    “哦,早餐時間到了嗎?”

    “可能差不多了。”

    簡短幾句話陳平有點心跳,怪事,平常坐在一起還沒這種感覺,現在在外麵怎麽就不一樣了呢?

    從這以後,陳平總想看到她,現在不在一桌了,上課的時候總會向她那邊看。傍晚大家去田野裏看書,他也會先找一下,看有沒有她,如果有也會拿一本書出去看,也希望她能多注意一點自己,如果她看過來,心裏特別高興,馬上大聲念起來,如果她沒看自己,他感覺有一點失落,偶爾他也和幾個同學裝模作樣地走過去,跟她隨便說一句兩句,但不敢表現出來。在校場,如果聽到她的聲音他都會心裏會動一下,然後望一下。在大宿舍裏,大家議論起女同學,隻要是她的名字,他都會提著耳朵聽,總之,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他都會在意。陳平想,可能自己又暗戀了,自己家裏這麽窮,哪敢,她家看起來還好,至少沒有自己這麽窮,自己窮家是出了名的,她怎會看得上呢?再想著父親蒼老的麵孔,一個人在田中孤單勞作的身影,以及每次清晨父親送他趕車時,蹲在車旁抽旱煙和車走人才走的情景,他心裏一陣心糾,馬上壓下這個念頭,父親還希望他考上農校呢?他這種堅強的決心肯定不會放過他。

    難兄難弟,不知道是有難兄必然有難弟,陳浩今年又沒中,也是第五年了,看來也要複讀六年,陳浩現在也很煩,從前那些流言蠻語是說他和陳中,現在是說他一個人,甚至更難聽,他有些承受不了。

    “爹,今年我不想讀了。”

    “怎麽啦!”陳坤吃了一驚,略帶生氣。

    “太難了。”

    “難也要讀,你哥不是磨出來了嗎?”

    陳浩沒吭聲。

    “明年再試一下”

    “聽說外麵打工還可以,我想出去闖一下。”

    “打什麽工啊?”

    “就是去工廠裏打工。”他是聽去深圳的一個同學講的。

    “那還不是跟過去打長工一樣。”

    陳浩又沒吭聲。

    “你去不去讀啦?”陳坤有點急了。

    陳浩還是沒吭聲。

    陳坤忽然舉起手,想用力打他一下,這個老三,平時話少,可脾氣挺強,一點都不像老二那樣溫順。但望著老三一臉委屈的樣子,他高舉的手又放下了。他一輩子從來都沒打過孩子,都是輕言細語,講一些道理,但是現在一下子不知講什麽,該講的道理早都講過了。相對而言,老三文弱一點,小的時候白淨、活潑。有一次他看著陳坤挑水,他也去挑,結果一副若大的擔子把他壓垮了,大病一場,從那以後,很少說話,變得很內向。但在前三兄弟當中,他最像父親死去的前妻,陳坤想到這些又忍不住悲從中來。他進了房,關上門,流了好一陣眼淚。擦開之後,他出來,像沒事一樣,說:“我都不叫難,你還叫難,這樣吧,你再考一年,跟你哥一樣去考農校,下半年先跟我一起搞點副業,你的成績比他硬,應該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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