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著河,麵朝太陽的方向走去。

    然而終於遇見一塊烏石剝漆的倒著的碑:這原來就是那條他曾經走過三五趟的“金沙河”,變質的濃稠的菜粥似的汙水河,花花綠綠,散播出撕扯腦漿的臭味。他奇怪這及了生死所造差的所見,然而他不願想,他又看見那群伏在草叢後,準備隨時跳出的狼。

    無論如何,他想,他要報複。

    他折迴去,踏上就近的一座橋。

    車站並不見她。一塊巨石終於落地,然而那塊墜在心底的石頭在落下去時,應該粘撕去了心的大半。現在它是如此空曠。他默禱她會是一個輕浮的女人,並不看重哪些。或者小麗可以編造一個高明的謊言,例如他已經跟別一個女人結婚,已經出去度蜜月了……總之能教她死心。

    還有恐懼,像插在他的脊髓裏的,犬牙交錯的鋼鋸,不住的上下抽動。他看到一個邋遢、憔悴但還是美麗的女人,遭到那個惡毒的製服女人的鞭笞。憤怒和憐惜一時壓倒恐懼,他撲上去,撲在她的身上,替她擋住那些風似的鞭子。

    “好心人,謝謝您。我需要一份工作,我隻想要一份工作。先生,您需不需要以個保姆?我什麽都能做的……”

    他不禁慘然一笑,然而他無法拒絕這雙淋著煙雨的眼睛。她是一隻戒指精,他便把她戴在小指上,並給她一個遙遙無期的承諾:待他在“某處”安置了家居,他便給她一個工作。她所要的全部報償,隻限於被戴在手指上,不被丟棄,僅此而已。但她很調皮,總要偷偷的換到無名指上。這是讓他唯一惱火的地方,然而又是最惱火的地方。他甚至威脅要將她丟棄了,她才終於罷手。

    他細細審視了很久,終於攔下一個麵善的大叔。畢恭畢敬的問道,“您知道我是怎麽死的嗎?”

    “我他媽知道你大爺是怎麽生的。”麵善的大叔噴他一臉的唾沫,買票去了。

    然而他並不死心,反而計劃“豁出去了”,隨便攔住一個就問,“你知道我是怎麽死的嗎?”結果得到各式各樣的謾罵和嘲笑,隻是從先前曾售他藥膏的阿姨那裏得到倘可一試的建議。自然,那是花了一盒藥膏的,――戒指替他墊付的。

    法官是一個操兩柄放大鏡的幹癟的老頭。升堂時,他不小心踩在自己的胡須上,把腦袋整個的掙下來了。侍衛們揮舞著榔頭、改錐勤勤懇懇的幹了半天,終於重新安上了。彈彈鼻尖上的灰,飛進眼眶裏,引下一串淚來。可是他忽然止不住的咳嗽,咳得吊燈掉下土來,咳的僅餘的兩顆門牙不知去向。於是鋸下頭來,細細排查,原來一顆螺絲釘擰進了喉嚨裏。又是老半天細致認真的工作,最後法官又給自己滴了幾滴眼藥水,卻悉數滴進了鼻孔,逼良從娼的連打三個噴嚏。三個近前的侍衛經不住,漸次破屋而去……

    不過終於要開庭了。這時天已向晚。

    他的秘書趴在他的耳朵上一陣嘀嘀咕咕的咬,原來,法官大人剛醒,還未用過早點,“對高效的開展工作極為不利”。於是上來兩位濃妝豔抹、體態豐盈,蛇一樣軟的年輕女人,托著鑲金嵌玉的食盤,一左一右的坐在法官大人的腿上,一個使勺一個使筷,細致小心的喂起來。

    “哢――嘣!”大堂已經完全的黑下來,卻沒有燈,以至剛才法官大人不小心咬斷了鋼勺。於是滿堂的開始喊,“快去買燈油!快去買燈油!”卻沒有人動彈。

    他再也等不下去,奪門便逃。秘書果然發了火,大叫道,“給我拿下!什麽態度!――你是哪裏的?你叫什麽?什麽態度!你以為法院是妓院啊?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什麽態度!這裏可是有王法的!什麽態度!你可知道,你來這麽一趟,法官大人損失了一塊頭骨,兩顆門牙,還有一支鋼勺!法院也損失了三名一級侍衛,這些都是因為你!――來人,給我杖責五十!什麽態度!”

    於是他被兩名“一級侍衛”摁在地上,第三四個左右開弓的揮廷杖。

    法官大人喝過半口酒,餘下的悉數啐出,責問左邊的女侍奉,“你忘了嗎?要加蜜,加蜜,你就是沒金花乖。”那女的取了蜜罐來,他便把酒全倒進去,用舌頭一口一口的舔。忽然他覺出這樣不妥,便一遍一遍的安撫她,“銀花,我的好銀花,你看我今天要審案子,口就重了些。你可別往心裏去。”“你找你的金花去吧,她好,她好你就再也別理我!”她給了他一鼻子霜。然後兩個女人吃醋爭風起來,沒完沒了,倒黴的老頭兒隻好左一下右一下的央求,她們顧念到公共場合的壞影響,說一句“迴頭算賬”,不再說話。也算是撫平了。

    “看你也是個知識份子,賜座。”法官大人把兩片放大鏡貼上眼睛,寬容的說。無論如何,他都是個格外開恩,有著柔軟的慈悲心腸的父母官。

    於是,屁股不知多少瓣了的他被兩名“一級侍衛“拖起來,摁在一張硬的椅子上。

    “你要起訴誰?”法官大人的口氣中有一種替民做主的堅定。

    “害死我的那個人。”他隻求不再挨打。

    “知道。是,”法官大人打個極盡享受的飽嗝,“誰嗎?”

    “這個……不知道。”他有些做賊心虛的惶恐。

    法官大人又咂一口酒,說,“那你。有證。據嗎?”這時秘書又去咬他的耳朵,因為用力過猛,耳朵掉了下來。考慮到法庭的嚴肅性,他便捏著耳朵把它暫時安置在自己的上衣口袋裏,小心翼翼的拍一拍,又咬了一陣另一隻耳朵。

    “你是。男。是女?”法官大人終於重新開口。

    “男。”

    “血型。”

    “沒驗過。”

    “很好。很好。”法官大人放下放大鏡,“來人。驗血。”

    大堂的燈忽然太陽似的亮了。

    一個白大褂便走出來,提一把三棱刀,捏一盞高腳杯。他看見他的小胡子――分明是法官大人的秘書。穿白大褂的法官大人的秘書,動作嫻熟的在他大腿上開一個口子,取了冒尖的一杯子雪,一飲而盡。打個極盡享受的飽嗝,低聲讚歎一句,“北緯64度,27年,好!”

    “報告法官大人!ab型。”

    法官大人並不答話。金花銀花在他腿上擰著麻花,央求著一樣新的首飾。這次他終於被難倒了:秘書隻是他工作上的助手,至於私生活,那是不好過問的。

    “你們最清楚,我的俸祿並不多。”

    “再少也不至於買不起一個項鏈吧?我們隻要一百克拉鑽石的。”金花楚楚可憐的說,銀花幫腔。

    “你們這是要我的老命!”

    “得了吧,說白了就害死我們沒金子值錢,我們的命就是這麽苦……。”銀花楚楚可憐的說,金花幫腔。

    他們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的拉鋸,至於半個鍾頭。後來法官大人終於敵不過她們,答應當掉一件“同僚贈送”的玉器去換“兩條‘隻鑲100克拉鑽石’的項鏈。”後,被兩個喜氣洋洋的女人扶下台去了。

    至此正式結案。秘書臨走之前,吩咐侍衛說“打掃一下”。於是他被幾把笤帚掃除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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