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他迴到了九合山,迴到蘇家莊,更意外地迴到他最是意氣風發的十二年前,迴到他最疼的小女兒蘇蘇的誕生之日……

    正是清明時節,九合山一帶連日下了大大小小十幾場雨,蘊含豐富養份的甘霖滋潤著山林與河池,**了整個冬日的九合山一下子變得水靈,滿目盡是佳木蔥蘢、奇花閃灼,便是空氣都跟著鮮活起來。

    從昨日起雨勢漸歇,雖沒見太陽,但至少可以出門活動,人們趁此空當上山采茶的采茶、挖筍的挖筍。

    九合山,因為有六座山頭綿延緊挨而得名,位於江南東路徽州轄下的九合縣境內。蘇家莊,便坐落在這九座山頭的環擁之下。

    村莊依山而建,另有一條數丈寬的牯河從村子前頭經過,蜿蜒通向遙遠的九合山外,於是架在河上的牯橋成了村子與外界溝通的唯一渠道。

    然,牯橋卻不是普通的石拱橋,卻像一般城門前那種可收合的閘橋。平日,牯橋都是合起的,還有專人看候。

    毛大黑和毛二黑兩兄弟,因為有著超出凡人的絕佳視力和聽力,而被蘇家莊雇來看守牯橋,算上今年的話,他們已經在這裏呆了足足十五個年頭了。

    兄弟倆一如往常的每個下午,此時正窩在四麵開窗的木屋裏,擺出棋枰,旁邊放著剛沏好的一壺茶,悠哉遊哉地下圍棋。耳邊奏著從未中斷過的河水嘩聲,間或伴有遠方傳來的嘹亮山歌,這樣依山傍水又安靜閑適的生活,兄弟倆十分享受也萬分珍惜。

    忽然,山穀深處隱隱約約響起一陣密集又整齊的馬蹄聲,毛大黑和毛二黑同時警覺地抬起頭,相視一眼,立即扔下手中的棋子,衝到屋外,伸長脖頸,緊緊盯著馬蹄聲傳來的方向。

    毛大黑嗖地伏下身子,側耳貼於地麵,片時後,他伸指對弟弟比劃一個“八”的手勢,毛二黑點頭會意,人數不多,可以靜觀其變,無需即刻知會莊上的當家人。

    兄弟倆神經微微繃起,來者肯定不是自莊子裏出去的人,僅從訓練有素的駕馬技術上就可見一斑。

    不過蘇家莊雖地處閉塞,但每年類似這樣的人馬卻時常出現,可兄弟倆深知不能憑此就可以隨意掉以輕心,否則萬一有個意外發生,他們十五年來積得的美譽便化作灰燼。

    馬蹄聲越來越近,漸漸地,都可以聽到馭馬人策馬揚鞭的低喝聲。

    毛大黑和毛二黑挺直脊背,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直到八匹駿馬連同它們背上的騎士悉數映進眼簾

    。

    統一格調的黑色長衫,除了腰間束緊的簡易腰封,身上沒有多餘的修飾,每個人的臉上皆是沒有表情,他們雙手攥韁,上身前傾,炯炯的目光往前直視。

    見此,兄弟倆側首一個對視,爾後動作齊整地快步來至橋頭兩側,熟練地搖下閘繩,勻速放下閘橋。

    迎麵飛奔過來的人馬緊緊盯著下降的閘橋,卻沒有降速的意思,仍以原速直衝而來。不過毛姓兄弟倆並沒有被他們兇猛的架勢嚇住,依舊鎮定自若地搖動扶手。

    兩下配合得就是那麽恰如其分,當閘橋的另一頭順利搭接到對麵的岸沿時,頂頭一匹馬的前蹄正正好踏上橋板。

    毛大黑抬目盯向領頭的黑衣人,那領頭的黑衣人亦迴視著他,在二人擦肩時,黑衣人衝毛大黑點了點堅毅的下巴,毛大黑也禮尚往來地衝他點點頭。

    這隊人馬閃電般的從橋上穿過,沿著石板路馳入村莊深處。

    “大哥,要不要先收了橋?”毛二黑斂起臉上的驚歎,跑過來詢道。

    “不用,半個時辰內他們就原路返迴了!待他們走了再收不遲!”毛大黑從屋裏搬出一個圓木墩,往地麵一撂,一屁股坐上去,從腰間解下個布袋,於其中掏出一塊頑石並一把鏨刀,然後一聲不吭地在石頭上走起形來。

    哥哥坐外頭看守,做弟弟的自然不能迴屋裏呆著享福,於是他就站到屋門前,倚著門框,雙臂抱胸,扭頭望著那隊人馬英姿颯爽地彎進一個拐道口。

    秦楓引領七個弟兄駕輕就熟地在粉牆黛瓦間疾馳,直到一處大宅前才猛地降下馬速。

    躍下坐騎,秦楓領先牽著馬步入此時已被門役打開的朱漆大門。伸手撫了撫背後沉甸甸的包袱,他不由長吐一口氣,一路馬不停蹄,好歹萬無一失地抵達目的地了。

    這麽些年跑下來,如今就是閉上眼睛,也能從京城摸到這裏來,但隻因每次往返皆身負重物,不得不叫他備感壓力。

    大管事蘇吉帶了仆役迎過來,到秦楓跟前時躬身行了見禮,然後命身後的仆役將馬匹帶至馬棚喂食,他自己則將一行八人帶往正廳。

    到了正廳,秦楓無暇多耽擱,大口飲了兩杯茶,又從兄弟手中接過一個檀木箱,即讓蘇吉領他去泰和園。

    蘇吉自是連忙答應,轉身帶頭走出正廳,前往後院。

    這座豪門深宅究竟有多少屋宇,秦楓不知道,他隻知道這宅內五世同堂,由幾十幢屋舍相貫

    、數十個院庭接連而成。

    因為徽州多是山地,氣候潮濕,是以,一般民居或是建成上下兩層,或將屋下地平起得老高,以此防潮防濕。

    不過這戶人家向來不缺銀子,所有房舍都是平房,一進套一進地向外擴張、向內縱深。

    泰和園離前院最近,裏麵住著這戶人家的老太爺蘇恆衛,也是秦楓此行要見的人。

    跟在蘇吉身後,拐進一道垂花門,到達泰和園。兩人未走兩邊的迴廊,而是徑直穿過天井,進至正房東首的書房內。

    因為天陰,書房內光線有些暗,此時,裏麵正一坐一立著兩個人。坐著的自然是蘇恆衛,而立著的年青人,秦楓還是第一次見。

    “蘇前輩!您久等了!”秦楓一手提著檀木箱,對蘇恆衛拱手作了一個長揖,那檀木箱於他手中宛如無物。

    一襲灰色長衫的蘇恆衛沒有起身,隻捋著花白長髯點點頭,然後朝身側的年青人微微揚了揚下巴。

    年青人會意,捧起桌案上擺著的紅木雕箱,提步上前交給秦楓。

    無需多餘的客套,也無需暖場一樣的寒暄,這就是蘇恆衛的做事風格。

    秦楓早已適應這位老者的脾性,在年青人將箱子遞過來時,他同時把自己手中的箱子交到年青人手中。

    年青人接過檀木箱,麵上神色無波地返至蘇恆衛的身側,把箱子擱在書案上,他沒有打開一看的意思,蘇恆衛也沒有命他打開一看的意思。

    秦楓卻是在年青人轉身時即打開手中的箱子,在箱蓋才被掀開一個偏角時,他的眼睛就被裏麵射出來的華光所閃到。

    與以往的構造一般模樣,這個箱體的內部置有四層隔板,每一層板上都固定齊整地擺有各式首飾,步搖、釵、簪、分心、插梳、項鏈、吊墜、臂釧、指環等等,每一件都玲瓏剔透、巧奪天工,實在精美絕倫。

    盡管這樣的物件不止看了一迴兩迴,但秦楓還是抑止不住內心的驚歎,由衷地讚賞出口:“蘇老前輩真是神工鬼斧,技藝越發得爐火純青!”

    由於經常跟這些物件打交道,如今他自己儼然已是一個鑒定行家,隻憑眼力便能一鑒飾物的真假貴賤。就懷中這一箱飾物,其做工之精湛,用料之純粹,恐怕任何一件拿出去,都足以笑傲一番。

    若論當今大梁朝首飾界的藝匠,蘇恆衛如果自謂第二,那沒人敢稱第一!

    秦楓歎服地合起箱蓋,抬首,將

    要卸下脊背上負著的包裹時,那邊廂蘇恆衛開口了。

    “秦侍衛,可看仔細了?”蘇恆衛依舊捋著長髯,雖說話時的口氣平淡如水,但他眼角眉梢的喜色溢於言表。

    聞言,秦楓不由怔了怔,蘇恆衛眼中的神色也令他頗感意外。

    不等他迴應,隻聽蘇恆衛繼續道:“你手上那一箱物件並非出自老朽之手,卻是全部由老朽的孫兒徽齊一手打造!呶,就是這位!”說著,他的眼風朝身側年青人飛速一掃。

    聽此,秦楓頗感訝異,蘇恆衛竟把自己的衣缽傳人捂得這麽緊,今日才亮相,偏還一亮相就來個一鳴驚人。

    這麽一想,他不由舉目打量了一眼對麵身長玉立的蘇齊徽,年紀不足三十的樣子,麵容溫潤俊雅,長得倒一點不像個匠人,更像個文逸書生。

    “蘇公子的才藝青出於藍又勝之於藍,秦某佩服!”秦楓躬身朝蘇齊徽拱拱手,同時口中朗聲讚道。

    蘇齊徽還上一禮,推說不敢。

    秦楓不再多說,解下背後包袱,上前遞至蘇齊徽手中:“這是主子們新近攢得的珍貴材料,有勞蘇前輩和蘇公子了!”

    “嗯!”蘇恆衛低應一聲,“明年還是老時間!”

    “是!”秦楓忙頷首答應,然後側首瞥了瞥窗外的天色,即迴身與蘇恆衛告辭。

    蘇恆衛沒有出言留他,僅命蘇齊徽給送上一程。

    將秦楓送到大宅門口,蘇齊徽便飛速返迴泰和園,祖父還坐在書房沒有挪動。

    “打開看看!”蘇齊徽一進來,蘇恆衛就出言指示。

    蘇齊徽聽聞,麵上一滯,頓了片時,才躬身對蘇恆衛語道:“祖父,靜芬臨盆,這會兒還在產房!孫兒……”

    蘇恆衛撫著長髯,不曾接話,蘇齊徽遲疑著沒有再說下去,而是依言撫上案上的檀木箱子。

    “不是箱子!是包袱!”蘇恆衛糾正道。

    “哦!”蘇齊徽眼神閃了閃,雙手一移,動作遲滯地解向箱子旁邊的包裹。

    一旁的蘇恆衛側眸瞄了眼蘇齊徽,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遂將手一揮:“你先去看看吧,一會兒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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