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孤零零在官道上行駛,望前看後都不見人影。


    車子看起來頗為沉重,軲轆煥發出黝沉沉的金屬光澤,卻沒有在土路上軋出車轍。行駛起來極為平穩輕盈,如風行水上。


    三馬拉車。


    兩匹雪白的高頭大馬,神駿非凡。另外一匹卻是矮了一頭的普通黑色走馬,畏畏縮縮往外道靠,盡量離兩個儀表堂堂的夥伴遠點。


    趕車人青衣小帽,眉清目秀,背負長劍,原來是雲夢監國公主柳若菲的貼身劍婢春蘭。


    車廂的兩旁有四名宮女騎馬隨行,也和春蘭一樣,作男子打扮。


    窗簾拉開,車廂內的案幾上擺滿幹果、瓜子,蜜餞,金爵斟滿。


    男子穿普通書生衣飾,本來是舒舒服服盤膝而坐的,見對方跪坐儼然,隻好苦笑著更換姿勢。


    柳若菲薄施脂粉,淡掃蛾眉,打扮得極為莊重。頭戴金燦燦鑲嵌珠玉的鳳冠,步搖叮當,簪珥整齊。


    少頃,楚凡問道:


    “若菲,你弄這麽正式幹嘛?這頂帽子,挺重的吧。”


    柳若菲微微一笑,道:


    “戴上了風冠後,就時刻提醒自己,我是雲夢的監國公主。以往出行素來簡從,今天小小奢侈下,把從城門到十八亭的路封了。”


    楚凡不以為然道:


    “方圓百裏無仙師了,還怕誰打劫我不成?”


    柳若菲白了楚凡一眼,搖了搖頭,翠翹像花枝一般顫嫋。隨即端起金爵,學男子一般豪氣,說道:


    “如果在春天,若菲當折柳送凡哥。眼下秋風蕭瑟,柳枝幹枯。且盡爵中酒,慢行至長亭。”


    楚凡無可奈何,道:


    “哎呀,你這也太正式了,弄得我都不適應。”


    兩人一飲而盡,楚凡從袖子裏掏出一張紙條遞過去,道:


    “昨天下午在城裏逛了逛,夜間又出去一趟。聽了下坊間的細碎言語,感覺徐、曾兩國各安插一個探子,厲國安插了三個探子。厲國有一個探子還是五年前來的,在雲夢做點小買賣,娶妻生子了。我聽他的口氣,並不希望打仗……詳情都在上麵,你看著辦。”


    柳若菲接過紙條,並不展開,順手壓在一碟無花果下,揶揄道:


    “凡哥今天轉性情了,怎麽不說饒過那娶妻生子的探子,幹脆把他驅趕了事?”


    楚凡自嘲地笑笑,道:


    “我還真這麽想過……不過慈不掌兵,義不理財,就不摻合了。”


    柳若菲道:


    “徐、曾兩國這半年來對雲夢的態度大為好轉,默許我們從民間購糧。所謂唇亡齒寒,一旦厲國滅了雲夢,下一步將吞並它們。厲侯雄才大略,我猜計劃是奪取雲夢後登基稱王,再圖徐曾。如果地隨子在這期間曆兩次雷劫成為羽化大修士,厲侯絕對揮師東南滅姬國,打通海疆。到那時,天下將變成吳、越、雍、燕、厲五國爭霸。”


    “徐、曾不是有國師在嗎,也打?”


    “徐、曾隻是小國家,八百年前還歸屬雲夢。包括你現在居住的陽武縣,以前也是雲夢地域。兩國共一個國師扶搖子,卻隻經曆了一次雷劫,同地隨子遠遠不能相比。俗人是羊,國師是牧羊人。當隔壁的牧羊人走了後,自然要去占草場和羊群。


    “有的牧羊人強悍霸道,碰巧鄰居又弱,也會上門欺負。有的頭羊特別厲害,比方像厲侯這樣的,硬搶草場拚出真火,自家主人當然撐腰。牧羊人失去了自家草場與羊群,又打不過對方主人,要不跑到更弱的地方鳩占鵲巢,要不躲起來。能夠翻盤複仇的例子幾乎沒有,他們失去了資源,修煉起來更加困難。”


    楚凡點點頭,道:


    “我懂了……仙師為什麽不能參與俗世戰爭,是因為他們太強大。一旦把俗人殺光,誰也沒好處。所以雲夢大陣隻能由法師主持,一旦你小舅舅出手,對方也會派出融神高手,甚至脫胎境大修士。”


    柳若菲輕歎一口氣,道:


    “如果世界上所有事情都按照規矩來,倒也不錯,井井有條。可規矩是給弱者定的,強者的拳頭就是規矩。比方說仙師殺俗人,隻要不做過火,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比方說仙師不能參與戰爭,隻要偷偷進行,誰也不當迴事。至於國師,可想而知。


    “厲侯本次伐雲夢,是想為王冠增色,表麵上肯定堂堂正正。雲夢城外的百姓,隻要不反抗,其實並無大憂。怕就怕野戰一起,潰兵燒殺搶掠。雲夢兵少,硬拚吃虧,我準備全部撤迴城中。千年雄城,不缺水不缺糧,要攻下並不容易。凡哥,你前天提出的‘堅壁清野’,我想了想,覺得沒有必要……”


    “哎呀呀,你別聽我瞎白唿……”


    “凡哥,你講以後摘星樓前那株相思子結紅豆了,要好好保存在樓裏,準備做什麽用?”


    “哦,是這樣。那棵樹長在靈氣濃鬱的環境,結出的紅豆肯定蘊含靈氣。雖然比不了晶石,做成手鏈還是挺漂亮的。靈氣又慢慢釋放出來滲透身體,大有好處,比玉鐲強多了。”


    “凡哥準備送給誰呀?”


    “好多人呢……楚靈、李素、燕婉兒、石嫂、小草。對了,給盈盈和小石頭兩個小家夥也一人一串。”


    “還有嗎?”


    “沒了。如果不是嫌男人戴一串紅豔豔的手鏈不好看,給我大哥石猛也來一串。他常年緝盜追兇,身體看著強壯,其實有暗疾。”


    “就不準備給玉海花送一串?”


    “嘿嘿,她是融神中境的大修士,對這些小玩意怎麽會瞧得上眼。”


    “凡哥,我敢打賭。你要是送,她絕對會收下。”


    “她就是收下了,隨手往哪兒一擱,那多沒意思……我才不幹這事。”


    “凡哥,你怎麽不給我送一串?”


    “啊,送你?這本來就是你家的東西,我討過來迴頭又送給你,臉得有多大呀!”


    “……”


    柳若菲沉默半晌,轉換了話題,緩緩道:


    “孟春雪融,春水上漲。江河泛濫,道路泥濘。仲春插秧,青苗初成。厲侯如果不想前腳打下雲夢,後腳就發生大饑荒,出兵應該選在季春。”


    “若菲,聽你這麽講,我倒是想起了一個句子。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江南景色,本來如此。這詞句極美,歡快絢麗中含著憂傷……凡哥如果在春天歸來,若菲一定陪你看另外一番氣象。泛舟於雲夢澤上,水天相接,波瀾壯闊,一望無邊……”


    “你放心,我一定會來。”


    ……


    馬車穩穩停住。


    春蘭解開黑色走馬,為它配上鞍鐙。


    楚凡率先跳下車,發現路旁還停了一輛馬車,眼前是一個小亭子,牌匾上寫著“十八”二字。


    亭中有四名宮女侍立,懷抱箏瑟,手拿笛簫。石桌上擺放一具瑤琴,香爐輕煙縷縷,芬芳四溢,沁人心脾。


    見到柳若菲也下車了,楚凡笑嘻嘻問道:


    “怎麽叫十八,名字真古怪。”


    “從雲夢城門到這裏,正好十八裏路。一般送別頂多送到這兒,叫‘十八相送’。再往前走,就接近十裏坡了。”


    “正好十八裏?不可能吧。彎彎曲曲的,到底算直線距離還是算路途距離?”


    柳若菲沒有迴答,娉娉婷婷,徑直走向亭子。


    楚凡好生沒趣,搔了搔頭,像發現新大陸一般喊道:


    “若菲,你忘記戴鳳冠了。”


    柳若菲還是不理,在鋪好繡墊的石凳上坐下,仰麵看著楚凡,道: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凡哥,就讓若菲為你彈奏一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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