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箱放落在地麵上,沉重的響聲讓那四名即將受刑的大臣都不禁側目去看。


    領頭的宦官當然也被嚇了一跳,當即出言問道:“陸伯爺,您……您這是要幹什麽?”


    陸準看都不看他一眼,麵向午門的方向屈膝跪下,語氣冷硬的迴答道:“麵聖!”


    “麵……麵聖?”宦官看著陸準,隻覺得舌頭打結。


    有陸準橫在這裏,護衛宮城的禁軍投來的目光就變得冷森森的,這詭異的氛圍讓宦官心裏頭發毛,廷杖看起來是暫時打不得了。自有宦官飛跑著去向皇帝報信,沒多一會兒,宮中就傳出了旨意,宣固城伯陸準即刻進宮見駕。


    至於廷杖……


    本來是要打的,但被陸準這麽一攪和,皇帝頓時沒這個心情了。四名文官因此暫時算是逃過了一劫,隻是不知道陸準進宮之後,會不會引下更大的雷霆之怒。不過,說起來,孔曰成仁,孟曰取義,這些文官為了名著青史的一個忠臣風骨名號,也是顧不了自己的性命和臉麵了。


    ※※※


    宮內,往日裏陸準進宮,皇帝見他的時候都是要多隨意有多隨意,而這一次,他行過禮後,卻意外地瞥見皇帝身上穿著象征著九五至尊地位的袞服。這其中蘊含的意義,陸準心中十分的清楚。


    皇帝這是要告訴他,我是你老大,你怎麽可以隨意反對我呢?現在反悔,就還來得及,如若不然,天子一怒,流血漂櫓,讓你後悔藥都沒處吃去。


    但清楚是清楚的,陸準今天卻絕不會向任何人輕易妥協。還是那句話,他就是來找死的,越是麵對的東西讓他意想不到,他就越要闖闖看。


    “陸準。”開口也不喊‘陸卿’了,足以見得,皇帝心中的怒火之盛,“你說要見朕,有什麽事情嗎?”


    馬上就要年滿十六歲的皇帝的的確確的有一副皇帝的樣子了,威嚴起來,讓陸準不禁輕輕蹙了蹙眉毛。


    因為沒有得到允許,所以陸準行禮後並未起身,而是跪在原處,迴答道:“迴稟陛下,臣是為元輔之事而來。”


    “哦?哼,朕知道。”皇帝當然知道,那份奏章他可是親眼過目了的,對於其中的某些措辭激烈的語句,他還記憶猶新呢。但即便事到如今,他卻依舊希望可以給陸準一個機會,“陸準,你是父皇欽命的顧命大臣,手握京營和禁軍如此之多的兵馬,更是當年從龍救駕的功臣。朕知道,你的忠心還是不缺的!些許小錯,改了就是了,朕不怪你,你繼續替朕督理好京營和禁軍。你不是文官,不要管這麽多的閑事!否則,犯了大忌諱,誰都救不了你!”


    “臣有負陛下隆恩!”陸準將頭磕在地上,可就在皇帝覺得陸準即將迴心轉意的時候,陸準卻抬起頭,直起身,繼續說道,“但臣有逆耳忠言,不吐不快!請陛下允準,讓臣說出來!”


    “你……”油鹽不進的陸準讓皇帝惱怒極了,他怒極反笑,冷笑道,“好啊,你說吧,朕倒要聽聽,你到底能說出什麽來!”


    陸準仿佛聽不出皇帝言語之中的怒氣,挺直了腰杆,認認真真地朗聲說道:“臣不是文官,也不是文人,但道理還是多少知道一些的。我朝祖製,凡內外官員,自聞喪日起,不計閏,守製二十七月,期滿起複。更有規製說,內外大小官員丁憂者,不許保奏奪情起複。奪情一事,不適用於朝堂,隻適用於戰場。古人雲,百善孝為先,金革之事不避,舍孝而盡忠。此為奪情之原意!元輔身為百官之師,更該做士人表率!怎能無故奪情……”


    “閉嘴!”皇帝猛地拍了下桌子,憤憤地打斷了陸準的話,“如今朕尚未親政,元輔為帝師,為顧命,大明可有一時一日離得開元輔?你不懂就不要胡說八道!”


    “朝中有不少大臣與臣的看法一致……”陸準依舊試圖爭辯,渾然不顧皇帝的麵色已經陰沉如水。


    果然,受不了刺激的小皇帝在陸準屢次犯顏之後,徹底爆發了。以陸準咆哮禦前,辱及元輔為由,勒令扒去他的袍服,先施以廷杖,再下錦衣衛獄,嚴加審問,必須審出元兇。


    ※※※


    試想大明二百餘年,被皇帝廷杖過的文官簡直是數不勝數,但武官挨廷杖的卻真是鳳毛麟角,一時之間竟是一個半個都數不出來。更何況,被廷杖的還是個有爵位在身的人。


    當初的丹書鐵劵上可是寫了,但凡犯了死罪,饒他一次。可這玩意兒寫得也太含糊了,死罪赦免一次,那意思是不是也同樣可以理解為不是死罪就可以不饒?反正大明律法以皇帝的意願為轉移,天下都是皇帝的,皇帝怎麽說就怎麽算唄。


    除了焦頭爛額的張居正之外,滿朝上下都在等著看笑話。不止看陸準的笑話,潛意識裏,還有唯恐天下不亂的人想要看皇帝的笑話。


    陸準啊,那是隨便打的嗎?從來不白白吃虧的好不好?惹急了他,真當他是軟柿子嗎?


    不過這一次,等著看後一種熱鬧的人算是白白設想了,陸準的表現,說硬氣,是真硬氣,說慫,也是真慫。


    說他硬氣,那是因為整整四十廷杖,血肉飛濺,骨頭都打斷了,他愣是一聲沒吭。一股火憋在心裏,生生嘔出血來。


    說他慫,則是因為他向來不肯吃虧的性格在遭遇皇權的時候就瑟縮了起來,被人折辱成這樣,愣是不敢言語,不敢反抗。


    打過之後,陸準被錦衣衛的人帶走下了詔獄,自始至終,陸準平日裏的朋黨,手下的京營、禁軍,都靜得跟集體失聲了一樣。


    而與此同時,皇帝在宮中卻是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了。


    張鯨目睹了皇帝的情緒,趁著馮保去找張居正的機會,偷偷地向皇帝進言,提起了陸準命人抬來的那口大箱子。


    皇帝似是捕捉到了什麽要緊的東西一樣,立馬吩咐抬了箱子看。


    箱子打開,看到裏麵的內容時,小皇帝不禁愣住了。


    “這些……這些都是……”他隨手拿起一本奏章翻看,隨後又丟下這本,拿起另一本,臉上的表情不停的變換,心裏更是翻江倒海。


    陸準抬來的箱子裏,裝著他在遼東數年間給朝廷寫的奏章。無一例外的都是跟兵政改革有關,而無一例外的上麵都沒有任何的批複。這些奏章沒有送到禦前過,而是直接被內閣和司禮監原樣擲還。


    如果說起初被擲還還是有原因的,那麽之後的擲還恐怕就是單純的不想看你寫的東西,就是想要擲還給你,這種完全蔑視敷衍的態度了。就連皇帝都能看得出,陸準的一些提議還是很有見地的。


    畢竟他從小身在行伍,十五歲帶兵,又在遼東數年,親身指揮了幾次戰爭。對於兵政,他還是有很大的發言權的。返迴京城之前的那一年的時間裏,他提出的意見切實可行的很多,卻依舊被原樣擲還了。


    看著看著,皇帝突然覺得,他好像可以理解陸準了。


    陸準一向喜歡犯渾,處事的方式急躁得很,皇帝對此心知肚明。且他一向對皇帝很是依從,這一次,也不像是衝著皇帝來的。皇帝起初想不到陸準到底是為什麽非要犯顏進諫,拚著挨廷杖,拚著下詔獄,也一定要說。但現在,他突然明白了。


    陸準的目標一直都不是皇帝,而是張居正。張居正跟他關係不睦,這是朝野均知的事情,而這一次,他又帶著這些被原樣擲還的奏章,顯然就是想要等到皇帝同意了他之後,再給張居正落井下石用的。


    這麽一想,皇帝頓時就又覺得有些對不起陸準了。


    想來,他也跟那些隻為了沽名釣譽而逼迫君父的文官不同。不就是朝堂爭鋒嗎?萬曆皇帝最崇拜的就是祖父嘉靖,對於嘉靖平衡朝堂的手腕更是推崇備至,一直想要效仿。因此,他痛恨那些用條條框框束縛他的文官,不能忍受陸準咆哮於麵前,但卻可以理解陸準和張居正之間的爭鬥。


    他需要陸準,就像嘉靖需要張璁、桂萼一樣。隻不過,現在還不是張居正可以被舍棄掉的時機,陸準顯然太過著急了。


    “大伴,你去替朕傳旨,將陸卿好生放迴家去吧。他是勳貴,朕原本也不該如此苛待的。不過,你也替朕告訴他,不許他再胡來。否則,朕不會再對他這麽客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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