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走上前,在他身邊席地而坐:“你是不敢麵對我,還是不敢麵對你自己內心的軟弱?你明明清楚,我不過是你的幻象罷了。”


    “軟弱”這個貶義詞,曾是素和的一個逆鱗。


    但他聽了之後並沒有什麽反應,迴過頭默默看著冰麵道:“是宿命也好,是使命也罷,無論該做不該做的,不管做的好不好,我都已經做完了,就算軟弱也是我自己的事情,沒有什麽關係吧。”


    天行吹滅燈籠,整片蒼白的天空暗了下來:“了結過去,你還有未來。”


    寒風刺骨,素和裹了裹衣領,笑著道:“我的生命,不就是拿來替你還債的麽,如今無債一身輕,我隻想要這樣平靜的未來。”


    “你所謂平靜的未來,就是在這幻境裏虛度光陰,自生自滅?”


    “我醒來又可以做什麽?法力早已灌溉了聚靈樹……”


    “你很清楚,你的意識假內丹,是我留下來的本源舍利,以我的舍利涅槃,你的修為可以恢複不少。”


    “蒼嶺給了素因,我再無容身之地。”


    “天大地大,何處不可容身?


    素和沉默了一瞬:“好吧,我承認我是在逃避,醒來或許又要麵對一些煩心事,想想我都覺得辛苦。”


    天行問道:“比如說?”


    “我現在對外界一無所知,但我有種感覺,渣龍複活成功了,指不定正和小樓站在涅槃池旁邊等著我醒來。我很思念他們,但總讓我看著他們,我這心裏不好受。”素和仰頭看著黑沉沉的天空,喃喃自語,“你身邊有沒有這樣一個人,你嫉妒他的好命,厭惡他的性格,有時候恨不得一刀捅死他,可你又心疼他所遭受的任何傷害,寧願自己全替他受了……”


    這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變態情誼?


    素和丟了魚竿,向後一仰,靜靜的躺在雪地裏,雙眼空洞洞的看著自己冰天雪地的意識世界,“渣龍一世苦難,至少都是值得的。而我的苦難當然也是值得的,可雨過天晴之後,忽然生出一些迷惘……”


    幼年時,活在母親的期許裏。


    成年後,活在因果和輪迴的怪圈裏。


    他艱難的完成了所有加諸在他身上的期許,或許不出色,或許不完美,但他盡力了。


    現如今他心裏隻餘八個字:塵埃落定,功成身退。


    素和想起自己還是天行那一世,進入輪迴前曾對朝歌說過這樣一句話——時間的彼岸若是無人等候,那麽生或死不過虛無,並不重要。


    這一世過盡千帆,素和有些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自己沒有夜遊如此深重的執念,醒來與不醒來,不重要。


    素和慢慢閉上了眼睛。


    意識世界內的天空逐漸傾頹。


    *


    黎昀幾乎丟了半條命,終於同煙波海心產生了共鳴。


    他借用海心的力量,再次分出一道身外化身,鮫女不在身邊,出了禁地之後,他附身於一個蚌女。


    黎昀體質陰寒,附身女子更適應一些。


    從煙波海前往南宿,以蚌女的修為至少得二十幾日,他沒有那麽長的時間,便去找了他的侄子、這一任的煙波海海主。


    海主誠惶誠恐的卷著他前往南宿望仙山。


    告知金羽之後,並沒有給金羽留下前往赤霄的地圖,隻說讓他去找雲竹子帶路。


    待黎昀意識迴魂時,低頭探一看火海,心頭便是一驚。


    火海的火不但熄滅了,竟還結上了冰?


    饒是黎昀沒見過鳳凰涅槃,也知道這情況不對。


    莫非和夜遊一樣出了什麽意外?


    黎昀撫了撫額頭,頗感心力交瘁,他展袖飛下,準備探一探情況,神識卻窺探到南麵正有一小隊人馬踏冰而來,統一著裝,乃是天道宗弟子。


    黎昀準備往北麵飛個幾百丈再下去。


    陡然一道劍氣直奔他後心而來,氣勢洶洶,逼停了他的腳步。


    黎昀一拂袖擋下,已知出手者為天道宗平天閣首座一聞道君。


    他轉過身,除了一聞和一枯,還有一位身穿紅衣的男修。


    此男修的護體靈氣中有星力,不是赤霄修士,黎昀猜到了他的身份,太真界的那位少主。


    一枯道君見到黎昀大感意外:“百裏道友?”


    不等黎昀說話,宇文青橫他一眼:“你盯著我看什麽。”


    “我有一位朋友,從前也喜愛穿紅衣。”黎昀笑了笑,後一句話他沒有說出來,男人穿紅衣,紅衣是很挑人的,他覺得素和穿著太張揚,不好看,是他見識少了。


    美醜總是需要對比,即使宇文青也生了一副好皮囊。


    黎昀向一枯拱了拱手,“道君。”


    “我聽聞百裏道友三百年前閉關化神,這是成功了?”一枯道君窺探不出他的修為。


    “是的。”黎昀尋思退路。


    一聞道君問道:“火海異變,是否與你有關?”


    黎昀平靜道:“我隻是路過,見到火海異變,停下來看看。”


    一聞道君眯了眯眼睛:“哦?”


    宇文青又將話搶過去:“我聽那個叫念溟的鬼族說,早在五千年前百裏嘉就死了,被一個鮫人給收了屍體。那鮫人和七絕劍聖一夥,屬於滅道盟的賊匪!說,七絕人在何處?!”


    一枯道君擰眉:“難不成你也是天外星域世界來的?”


    他們小小一個赤霄,原來藏龍臥虎。


    黎昀不做辯解,不想白費口舌,天道宗一貫是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


    不過……


    黎昀將疑惑的目光投向了一枯:“道君,我屬於滅道盟,你們就要與我為敵?難不成,你們天道宗決定歸順太真界了?”


    一聞決定歸順十分正常,一枯一貫有原則,這讓他感覺意外,


    一枯臉上尷尬,此事非同小可,他尚在考慮之中。


    “不論你站在哪一邊,身為妖,奪舍人族都屬於邪物,我們天道宗都饒不了你。”一聞道君以氣禦劍,不由分說的攻向黎昀。


    *


    天昏地暗,歲月流轉,素和將自己冰凍在厚厚的冰層中。


    恍惚間,又聽見天行的聲音:“素和,你並不是了無牽掛,莫非,你將阿賢給忘記了?”


    “阿賢……”


    素和反複念著這個名字,非常熟悉。


    阿賢是什麽?


    是條長的像狗的古老神獸。


    曾經一直追隨天行,後來為了鎮壓樹母,被天行親手囚禁在法寶世界的山中,一囚禁就是百萬年。


    素和將阿賢救出來時,阿賢因為被囚禁太久,意識混沌,與他現在的狀態差不多……


    不……!


    素和緊緊閉著的雙眼,眼珠左右滾動,似有醒來的征兆。


    阿賢不是因為囚禁才意識混沌的,它被鎮壓了幾百萬年,殷紅情壽元將近時,阿賢不但極為清醒,甚至學會了口吐人言,依稀記得……是個小女孩嬌軟的聲音。


    他是從哪裏聽來的?


    是將彎彎封印進蛋殼棺材裏之後,他和夜遊喝的酩酊大醉,他再次進入賢的眼珠裏時聽到的。


    他到底聽到了什麽?


    素和強迫自己清醒,陷入迴憶。


    ——“情姐姐,你的師父當真說過,天行將在二十萬年後,轉世成為一隻火鳳凰麽?”


    ——“恩。”


    ——“那麽阿賢也要轉世,阿賢要做人。天行說過,若有來世,我為人他為獸,他還我。”


    ——“你是不死之身,想輪迴不容易吧?”


    ——“我隻是壽元很長,並非不死之身,不過我入不了輪迴是真的,身死即湮滅。而且我也不能死,我還得看守著修羅獄裏的樹母,我一旦死了,修羅獄裏的沙蘿便會跑出來。”


    ——“那你如何做人?”


    ——“情姐姐,你可曾聽過‘意識寄生’?我想情姐姐幫我尋找合適的血脈,我準備抽離意識,寄生成人。”


    ——“還有二十萬年天行才會轉世,你現在就要意識寄生?”


    ——“不要怪阿賢詛咒你,你大劫將至,這一劫難以渡過,而阿賢與你相處上萬年,如今隻信你一人。”


    ——“我隻是擔心,你無法寄生二十萬年。”


    ——“沒事的,我寄生成功之後,隻要宿主不斷子絕孫,便可以祖祖輩輩的寄生下去,……所以,情姐姐得幫我尋個血脈強悍的宿主……我是妖獸,比不得器物類,寄生之後融入了被宿主的血氣,恐怕很難再迴到肉身裏來了。”


    ——“你本可以擁有漫長的壽命,你不後悔?”


    ——“漫長的壽元,被囚在這暗無天日的山底,又有什麽意義……情姐姐,阿賢想做人。”


    ——“既然如此,你便來做我的孩子吧。”


    ——“我不是投胎,我是要意識寄生……”


    ——“我懂,反正我大劫將至,時日無多,你來寄生我好了,以我的修為和法力,生出的孩子天資絕對弱不了,再者,我那些男人們也都是拔尖的資質,你隨便挑一個最合適的血脈,來做你的爹。”


    ——“情姐姐,我若寄生,你的孩子會死,你不會心疼麽?”


    ——“原本就是作為‘用品’孕育的孩子,有何心疼?”


    ……


    素和一個深唿吸,睜開眼睛。


    他想起來了,後來金羽、神鷹幾人聯手誅殺殷紅情,不知道有沒有打斷阿賢的意識寄生。


    當時小樓已經離開了赤霄,素和無法得知小樓是不是阿賢的寄生體,因在異世界輪迴而失去了原本的記憶。


    還是阿賢寄生失敗,躲藏在她意識深處,等待時機卷土重來。


    當年酒醒之後,他猶豫了很久,最終沒有將此事告訴夜遊,因為他太了解夜遊心狠手辣的個性。


    若是前者,沒什麽難以接受的。


    若是後者,麵對一個潛在的危險,夜遊定會想辦法誅殺阿賢的本體。


    這個疑問從前一直縈繞在他心頭,怎麽就忘記了。


    他必須醒過來,必須查清楚。


    哢……


    萬裏冰層現出裂紋,一輪耀眼紅光自鳳凰宮內衝霄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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