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寧領了海牙子的令,帶著六個侍女前往寶庫,一人一壇,取出六壇醉夢,飛出秋水潭,送去天海洞。


    侍女們放下酒壇子便走了,兩人也不問,取過隻管喝。


    不比素和珍藏的靈酒或辛辣或濃香,海牙子的酒有一股淡淡的清冽,卻醉的特別快。


    兩壇子下肚,兩人倒在地上起不來了。


    ……


    光影流動,素和頭痛欲裂,單掌撐地,搖搖晃晃的站起身。


    朦朦朧朧中,他喊了一聲:“渣龍?”


    聲音將眼前的迷霧驅散。


    素和反應過來,他身在自己意識海內某個未知領域。


    修者的意識海以層次劃分,擁有好幾重境界。修者修為每提升到一定程度,將會打開更深層次的意識大門。


    意識境界的層次,是一個人真正的“天賦”,決定著此人成長的極限。


    那麽,他如今身在第幾層?


    素和不理解自己喝著酒,無意識的狀態下,怎麽會進入意識世界?


    北麵有光一閃。


    他猶豫著朝光芒走去,霧海中,有一顆璀璨的不規則結晶體,紅色,葡萄大小,向外逸散出細棱柱狀的光效。


    是他的意識假內丹?


    意識火種引入不過七百多年,他忙忙碌碌,從來不曾凝練過火種,它竟自己凝結成功了?


    不知金羽和他父親的意識假內丹是什麽模樣,他這顆內丹模樣頗為奇怪,和紅蓮真內丹相距甚遠。


    像是……


    素和自幼在南宿佛域長大,修佛隻是做做樣子,佛會參加的卻不少。


    他從畫卷中見到過類似的物體,即使二十階的異人佛尊,都不一定凝結出的物體——佛陀舍利。


    這是天行的舍利。


    素和一刹那全明白了,天行進入輪迴所選擇的方式是*,以業火*,凝結出佛陀舍利印刻在命魂裏,隨他一起轉世。


    “老和尚,原來你就是用這種方式來影響我的。”


    素和不知該誇他厲害,還是該罵他狠毒,“哪有人和自己這麽過不去的?你有本事修出佛陀舍利來,也是位得道高僧,執念何以如此深重?”


    素和隨口念叨兩句,安然處之,繞過佛陀舍利,想看看意識深處還有些什麽。


    一腳邁出去,好似踩空往下疾墜。


    再次恢複意識時,近在眼前的巨獸獠牙令他心裏打了個突,下意識想要取出火焰刀防禦,法力被禁止,不在現實中。


    而眼前也並非什麽巨獸,是大白狗阿賢。


    奇怪的是阿賢仍被鐵鏈鎖在法文柱上,囚禁在神子峰底部。


    又是橢圓形的視角,和之前觀看賢的迴憶時一模一樣。


    素和伸手摸了摸壁膜,珠子在夜遊手中,他是怎樣進來的?


    他倆此刻醉倒在一起,因為挨靠的近麽?


    “阿賢寶貝,我來看你了。”


    這聲音……殷紅情?


    珠子應是被殷紅情掛在腰上的,素和抬頭,看到一整個下巴和半邊側臉。


    她與時光長得一個樣子,不過時光的氣質偏向於天真無邪,相比較下其實殷紅情更美,成熟嫵媚,聲色撩人。


    “情姐姐……”大白狗嘴巴沒動,卻從喉嚨裏發出類似小女孩稚嫩的聲音。


    素和一愣,阿賢從前會說話?


    細致觀察它那隻獨眼,明亮有神。


    現在的大白狗和尋常寵物狗沒有區別,猜測是鎮壓太久導致意識混沌。


    “比著上次,你周身的黑氣越來越重。”稚嫩的女童聲音一板一眼,“生死大劫將至,此時應去閉關,嚐試能否化劫,莫要四處亂走才對。”


    “你知道的,我閑不住。”


    “情姐姐是不是有心尋死,因為你師父麽?”


    “怎麽可能,我是愛重我師父,但我求而不得已經夠慘啦,又豈會讓我的人生陷入更慘的境地?”殷紅情蹲下,揉揉大白狗的頭,微微笑道,“所以,我一直都在做可以令我快活的事情,然而生死非我所能掌控,隻需順其自然就好……”


    素和聽著殷紅情和一條狗聊天。


    原來殷紅情算不出自己的生死劫,是阿賢以“神通”看出來的。


    她才想要在生死劫來臨前,留下一個孩子……


    不對,殷紅情得知自己的生死劫,是在二十萬年前。


    賢被鎮壓了兩百萬年,前頭一百八十萬年都好好的,甚至學會了說人話,自殷紅情一死,才過二十萬年,竟就意識混沌了?


    直覺告訴素和,沒準兒是殷紅情對阿賢做了什麽手腳,導致阿賢現在糊糊塗塗,靈智全無。


    但看殷紅情挺喜愛阿賢,為何要傷害它?


    *


    素和神遊太虛時,夜遊也沒閑著。


    他不常飲酒,不及素和酒量好,醉的更厲害。


    身體很沉,胸口憋悶,有一股窒息感。


    耳畔似乎有人在說話。


    ——“你是誰?為何在我意識裏?”


    ——“吾乃輪迴之子。”


    ——“輪迴之子?那你知道我是誰?”


    ——“葉琅,竹青王蛇,星域世界最毒的蛇種。”


    ——“除此以外,我還有另一個身份,你可知是什麽?”


    ——“恩?”


    ——“我是輪迴之父,孫子,叫爺爺。”


    ……


    ——“咳,我真是輪迴之子,負責看守輪迴池,維持輪迴秩序。隻我一個,其中難免會有疏漏,比方說由於倏忽,被幼年的你以*鑽進輪迴池,偷吃掉一顆輪迴果,導致你有一點與眾不同。”


    ——“你說我的輪迴手?”


    ——“是的,類似的疏漏當然還有,我通常察覺不出,直到先前你以輪迴手窺探後世一隻火鳳的輪迴軌跡,才為我所探知。”


    ——“那你現在想做什麽?砍了我的手,或者殺死我?”


    ——“我沒有你說的能力,我的能力隻限於守護輪迴池。可以通過意識與你溝通,也是因為你有輪迴手,我這還是第一次與生靈交流……但你的力量是個錯誤,必須清除掉。”


    ——“沒本事你扯什麽?嗬,耐心等著吧,等我死了,進入輪迴你再清除。”


    ——“你有什麽條件,限於我的能力之內,我都可以滿足你。比方說我可以指引你去某處投胎,下一世,你將脫離妖籍,擁有無上的地位、權勢、財富……”


    ——“許我一個看不見的下一世,叫我興高采烈去自殺,究竟是你有病,還是我有病?孫子,趕緊從我意識裏滾出去!”


    ——“那麽,為了確保你今後不再使用輪迴手,我唯有一直將你拘禁在意識內。葉琅,你的仇人挺多的吧,總有人來你山洞殺死你。”


    ——“你不是沒有守護輪迴池以外的能力?”


    ——“我無法對其他生靈做什麽,但你是個例外,你可以感知到我,我自然也可以感知到你。


    ——“照你這麽說,我一旦被你盯上,非死不可?”


    ——“是的,你的能力是個錯誤……”


    ——“明明是你的錯誤,為何要用我的命來改正?”


    ——“所以我很抱歉,願意私下操作,許你一個美好的下一世。”


    ——“非得死的話,我不要什麽權勢地位,之前我以輪迴手窺探的那隻火鳳,你將我轉世到他身邊去。你推測一下,他被誰虐的最慘,死於誰之手,就讓我轉世成誰。”


    ——“為了討要那顆珠子麽,那顆珠子對你很重要?”


    ——“不重要,但給了我又奪走,害我因此惹上你,賠了一條命,你說,欠我的難道不該還嗎?!”


    不該還嗎?!


    不該還嗎?!


    不該……


    像是從幽暗的海底浮了起來,夜遊猛地一個深唿吸,睜開雙眼。


    茫茫碧色,水天相接,不知是在水裏還在天上。


    ——“夜遊。”


    一個聲音傳來。


    好似被鑲嵌進水天相連的某個地方,除了眼珠子以外,夜遊渾身動彈不得。


    他冷汗淋漓:“輪迴之子?”


    方才耳畔有兩人在說話,夜遊明明聽的很清楚。醒來之後,一個字都記不住,隻是非常熟悉這個聲音,知道他是輪迴之子。


    ——“沒錯,我是輪迴之子。”


    夜遊恢複了一點神智:“我們星域也是有神的,輪迴就是神?”


    ——“有沒有神我不清楚,輪迴隻是輪迴,與時間、空間的存在類似。”


    “那你?”


    ——“我是輪迴運轉過程中所產生的意識。”


    “時光獸的類型?”


    ——“時光獸?哦,我的形成與時光獸差不多,但時光獸是分裂出的力量體,我是一整個意識,輪迴不滅我不死。當然,時光獸可以離開時間軌道,存在於紅塵世界,而我,隻存在於輪迴。”


    等同一個靈體,夜遊差不多明白了。


    “你可以隨意與人溝通?”


    ——“不可以,我與你是有些淵源的……按照約定,我不該再與你溝通,但你畢竟是第一個與我有點‘交情’的生靈。我想提醒你,莫要試圖跳出輪迴,山川大地,星河流轉,自有規律,挑戰規律,必遭反噬。”


    夜遊不知自己是不是在做夢,竟與輪迴之子聊天。


    “遭到誰的反噬?”


    ——“輪迴。”


    “是你麽?”


    ——“你不入輪迴,我奈何不得你,可你遲早得入輪迴,按照規則我會懲處你,將你的神魂清除掉。”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


    “輪迴體係真的不分善惡麽,作惡多端之人,不會在輪迴裏遭到懲處?”


    ——“容我反問一句,善惡該怎樣區分?又該怎樣論定?”


    夜遊沉默。


    又問了輪迴之子幾個問題,他都一一迴答。


    天行和朝歌研究的方向沒有錯,輪迴體係的確是一種奇妙的規律,而不是神在操控。


    也或許,星域世界從前真的有神,神創造了這樣一套自我運作的體係之後,便去往了更高一層的世界。


    那麽因果是什麽?


    在他看來,因果鏈無非是由“七情六欲”交織而成的、一種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


    如一張大網,網住了一群人。


    這群人在網下苦苦掙紮,再將更多人牽扯進來。


    “最後一個問題,生靈的命運是由誰定的?”


    ——“生靈自己。”


    “但是……”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為何我會提前知悉投胎到誰身上,好命還是厄運。好比天行推演素和,我也是以軌跡推演,知道一個大概的命數。但這個命數不是絕對確定的,若有外力介入,會出現很多變故。前提,這個外力必須足夠強大……”


    輪迴之子的意思是,一個人的命運不隻看他自己,還得看與他相處之人,以及生存的環境。


    倘若推演出此人富貴一生,即使換個人去投胎,不出什麽意外,仍是富貴一生。


    為什麽?


    他的家族富可敵國,財運亨通,他再差也差不到哪裏去。


    “我懂了。”夜遊不再追問。


    命運之子突然轉了話題。


    ——“夜遊,你閉上眼睛,認真感知一下天地之息。”


    他聽話的閉上眼睛。


    ——“你感知到了什麽?”


    隨著輪迴流轉,夜遊感知到日夜交替,潮汐起落,浪翻雲湧。場景波瀾壯闊,激蕩著他的內心。


    輪迴再一流轉,世界平靜下來。


    夜遊感知到微風徐徐拂過葉子,發出沙沙細碎的聲響。


    感知到一條小魚穿過珊瑚,遊入海草。


    感知到一隻雲雀,被暴風雨折斷了翅膀。


    而自己,也不過茫茫天地中一隻朝生暮死的蜉蝣。


    ——“天地之息,便是你們常說的天道,作為天道孕育出的靈物,即使擁有再強的神通,在天道麵前也渺小的不值一提,他製定的規則,你們改變不了。我,也改變不了。”


    是啊,細想一下,確實挺悲觀。


    夜遊卻笑了:“那又如何?我改變不了天道,天道同樣改變不了我。所以,我與天道皆強悍,無需妄自菲薄。”


    ——“嗬嗬。”


    “你不必嘲諷我,我反正不入輪迴,落不到你手裏去。”


    夜遊勾勾唇角,以意識逼迫自己醒過來。


    唿……


    平地一陣狂風,將他卷入其中。


    夜遊掙紮著坐起身,濃重的喘了幾口氣。


    身在洞外,素和一旁躺著,迴到現實世界裏了。


    夜遊分不清剛才經曆的是不是一場夢,但從夢中走過一圈之後,他的心情平複許多。


    看景色,從冬入夏,竟是一醉半年。


    夜遊起身疾步走入洞內,蛋殼棺材仍然放置在案台上。掌心緊貼棺材蓋,以靈氣感知,裏麵的小蘿卜頭安穩無恙。


    與女兒氣息相溶許久,夜遊走出去將素和叫醒。


    素和醒來時的狀態和夜遊相仿,也是一張迷瞪臉,仔細分辨夢境與現實,隨後蹣跚著從地上爬起來:“咱們這是醉了多久?”


    “半年左右。”


    “半年?!”素和急衝衝往洞裏跑,“彎彎沒事吧?!


    “沒事。”夜遊道,“我檢視過了。”


    素和長喘一口氣:“咱們現在做什麽,送彎彎前去藍星海?”


    夜遊搖搖頭:“彎彎怕黑,蛋殼棺材曾被我孵化,如今可以被我收入意識海裏,留在我身邊養著吧,無非是損耗一點精氣。”


    素和本想說耗損的可不止“一點”精氣,但他也舍不得將彎彎扔進海心裏去:“行,那你平時多用些星晶補補,星晶我來提供。”


    “用不著,我手裏不缺。”


    夜遊說的是實話,黑吃黑那一筆他賺了不少。


    還有金羽留給彎彎買零食的錢。


    “好,你缺的時候告訴我。”雖不知他個窮鬼哪裏來的星晶,素和相信他不是打腫臉充胖子,事關彎彎的安危,他們誰都不會開玩笑。


    摸著棺材沉默良久:“那你照顧好她,我迴蒼嶺去了。”


    “半年都待了,不差這一會兒,喝杯醒酒湯再走不遲。”夜遊生火煮湯,宿醉醒來的滋味不好受。


    “也行。”素和同樣不舒服,靠著案台腿滑坐在地上,順手拿起一個九連環。


    撥弄著玩具,素和又開始跑神。


    他在珠子裏得知了一個秘密,糾結著要不要告訴夜遊。


    聽見夜遊問:“你這幾年在忙什麽?”


    素和伸直了一條腿,低頭看著九連環:“還能忙什麽,我大哥不出麵,唆使我二哥不斷找我麻煩,牽連到我的母族,我唯有焦頭爛額的去處理,好幾次遭了他們暗算。”


    夜遊皺眉:“你父親不管?”


    “他不管,都是他兒子,他不好插手。”


    “素因與你之間不是個誤會麽,何不叫第五清寒去解釋清楚?”


    素和苦笑道:“我覺著吧,時至今日,早已不是大嫂的原因了,再當個事兒鄭重去解釋,隻會進一步激怒他。我修為增長太快,又修出了神通,與大哥不親近之後,就是他的絆腳石。”


    夜遊煮好醒酒湯,倒一碗遞過去:“那你打算被動挨打到幾時?”


    素和不嫌燙,將沸水一飲而盡:“大哥從前很疼我……”


    “你也說了是從前。”


    “哎,不提這些糟心事兒了。”素和一抬手將茶碗擱在案台上,盤起腿,“有件正事兒和你說,我又要成親了。”


    夜遊險些打翻了碗:“和誰?琴霧心?”


    素和訕訕道:“你已經聽到消息了?”


    “我是猜的。”夜遊神色鬱鬱,“琴霧心瞧著人淡如水,卻很有野心,失去爭奪宮主之位的資格,眼下最好的歸宿就是嫁給你,背後,想來還有她家人的支持。”


    “你呀,一直對琴姑娘存著偏見,有野心怎麽了?小樓也有野心,不然學什麽問情劍?”


    “小樓不會為了野心嫁人,琴霧心她不喜歡你。”


    “我知道。”素和揉著酸脹的脖頸,無所謂地道,“她來與我懇談過一番,她不喜歡我,但嫁給我卻是她如今最好的選擇,她希望與我做一對掛名夫妻,如此一來,聖水宮和琴家都將成為我的依靠……”


    “明明是在為自己籌謀,反而還高高在上成了為你著想?”


    “確實是我占了大便宜啊。”醒酒茶還挺有效,素和又去盛了一碗,坐在夜遊對麵,捧著茶碗笑了笑,“若不是鬧出這樣的事情,以我的身份,想娶到琴霧心並不容易,她可是琴家這一代的嫡係長孫女……”


    “是為靠山,還是為愧疚,你我心知肚明。”夜遊冷冰冰的看著他。


    “說這些沒有意義,渣龍,此事我父親也插手了,親自提的親,下了命令逼著我娶。我若抗拒,將會給琴霧心帶來更大的傷害,引來更多揣測。”素和撩了撩亂發,“更何況,我們欠她的……”


    “那誰又欠我們的?”夜遊垂著眼皮兒,漫不經心地道,“她還不如戚棄,至少戚棄真心待你好。”


    “不過是掛名夫妻,娶誰不一樣?”伸手在他肩上一拍,素和眨了下眼睛,“等我父親他們訂好了日子,我通知你來喝喜酒。”


    夜遊不假思索:“我不會去。”


    素和手臂一僵,縮迴來,悶頭將碗裏的醒酒湯默默喝光:“那算了,你不來蒼嶺也好,省的素因他們對你不利。”


    *


    三年後。


    哪怕夜遊明確表示自己不會去參加他的婚禮,素和還是托人遞了帖子過來。


    夜遊看也不看,直接燒了喜帖,夜明珠都照不亮他那張布滿陰霾的臉。


    例行蘊養彎彎過罷,他將蛋殼棺材收入意識海,從儲物戒裏取出一套黑褐色的法衣,有腰封、袖封的貼身法衣,從前他最討厭的款式。


    替換掉身上素白色寬闊的袍子,信手丟進靈火爐裏。


    嘶……


    袍子燃燒時散發出一股刺鼻的氣味。


    燒完,夜遊又從戒子中取出兩套相同款式的替換品,一並燒了。


    他手持小樓留下來的玉梳,對著夜明珠梳理自己的長發,這三年,夜遊過得很平靜,沒有再借酒消愁,每日看書、修煉、蘊養女兒。


    隻有偶爾瞧到銀白發色下,絲絲縷縷已泛灰,才會惹得他神情恍惚。


    拾掇好自己,身姿筆挺的夜遊背著手,在自己的山洞裏站了幾個時辰。


    腦海裏一幅幅畫麵閃過,小樓發脾氣的臉,女兒嘟嘴時的模樣,往事曆曆在目,卻又模糊不清。


    他閉上了眼睛。


    無論快樂還是痛苦,天海洞始終是他的家。


    除了這裏,他大概再也不會有家了。


    ……


    重新將洞口封印,夜遊啟程離開了玄心界,去往東宿域外,偏遠而又隱秘的一處星礁石群中。


    他約了琴霧心。


    比約定的時間晚了三個時辰,琴霧心姍姍來遲。


    “琴姑娘。”夜遊先打招唿。


    “你私下約我前來,是與我相談素和的事情?”琴霧心遠遠飛來,停在他麵前,兩人站在同一塊星礁石上。琴霧心從耳際摘下麵紗,那道猙獰疤痕仍很明顯。


    她看著夜遊,目光閃爍。


    聽素和說他近況不太好,琴霧心以為今日看到他,應是一副憔悴萎靡的模樣。


    絲毫瞧不出來,精氣神十足,比從前沒骨頭的瞌睡樣豐神俊秀多了。


    除此之外,他的氣質……


    琴霧心說不上,感覺夜遊變化不小,以前是冷漠,現在是冷厲,可明明還是那張柔和的臉。


    夜遊點頭:“你非得嫁給素和不可麽?”


    “我嫁他,對他而言是件好事。”


    “對你更好。”


    “所以我與他各取所需。”


    夜遊盯著她的眼睛:“隻是你認為他需要,若非你讓他覺得愧疚,他不稀罕你的家族背景。”


    琴霧心淡淡一笑:“夜遊,你們不該覺得愧疚麽,素和告訴我,是簡小樓對傲視說我是他的心上人,我的處境,難道不是你們造成的?”


    “傲視已經死了。”


    “那我的名譽呢?對於聖水宮聖女而言,名譽代表著什麽,你們清楚麽?”琴霧心徐徐抬步,與夜遊又靠近了一些,“家族的期望還是其次,那是我的理想,隻有坐上宮主之位,我才有機會問鼎十九階,成為四宿第一位問鼎聖尊之名的女人。”


    她靠近,是想夜遊看清她臉上的疤痕。


    夜遊轉了眼,造成這個結果,他們似乎有錯,也似乎沒錯。


    他忽道:“我記得你曾說,你對我有意?”


    琴霧心落落大方:“是,時至今日我仍然對你有意,否則不會赴你的約。不過我之所以來,是想親口謝謝你一再拒絕我,否則在欲念和理想之間,我還真不好選擇。”


    夜遊抿了抿唇:“如果我說我娶你,你敢不敢放棄與蒼嶺聯姻?”


    琴霧心一怔,看著他的臉,判斷他的態度。


    夜遊微笑著迴望她:“我不比素和差到哪裏去,稍後拜海王為師,將來在西宿隻手遮天。”


    瞧見琴霧心真在思考,夜遊的眼眸倏然一沉。


    “你這是甘願犧牲自己,去拯救素和?”琴霧心思慮罷,浮出一抹不屑的表情,“你當我琴霧心是什麽人,一個不將我當迴事的男人,我又豈會自甘下賤?”


    “有骨氣。”夜遊讚了一句。


    “與其勸我,不如去勸素和。”琴霧心指路給他,“是他們蒼嶺求的親,而今兩界皆知,我們琴家肯定是不會改了。對我而言,有好的選擇,自然選擇對我最有利的,沒有的話,我也無所謂。”


    琴霧心說完,向夜遊告辭,準備離開。


    在這個節骨眼上,多少雙眼睛緊緊盯著她,不該來的,奈何管不住自己。


    背後驀地一陣涼,寒氣灌頂。


    琴霧心警覺的轉過身,不遠處的星礁石上,不知何時多出一個男人。那男人身穿一襲紫袍,左手拿著一柄戒尺,有一搭沒一搭的敲在右掌心內。


    夜遊在她背後道:“戚棄,交給你了。”


    戚棄?


    琴霧心駭然一驚,飛星門少門主?!


    以她的聰慧,立刻猜出了夜遊想要幹什麽。


    琴霧心迴頭顫顫指著夜遊,難以置信:“你……你約我來,竟是要害我?!”


    詢問這些毫無意義,不等夜遊迴話,琴霧心銀牙咬碎,祭出一道靈符,化風向界內迅速離去。


    夜遊動也不動,戚棄抓人的本事他比誰都清楚,琴霧心逃不掉的。


    他摘下一枚儲物戒,向戚棄扔過去:“酬勞。”


    戚棄揚手接住,一展袖,落到夜遊所在礁石上,又扔還給他:“這筆買賣我自掏腰包,不收你錢。”


    夜遊也隻是意思一下,重新將戒子套在手指上:“抓了以後先不要殺,稍後我給你素因的行蹤,盡量將素因牽扯進來。”


    “明白。”戚棄挑了挑眉,“夜遊,看不出來,你可真夠狠的,琴霧心到底不是什麽壞人,又對你有意……”


    “她是好人壞人與我何幹?從前在我的認知裏,隻有在意的人,不在意的人……”夜遊望向星空,金瞳逐漸緊縮,“而今,隻有需要死的人,不需要死的人。”


    戚棄蹙了下眉:“你不怕素和往後知道了,與你翻臉?”


    “你不是也不怕麽。”夜遊微微側目,“做都做了,他是否可以理解,我根本不在乎。”


    “那我等你指令。”


    說完以後,戚棄才認同著點了點頭。


    *


    解決掉琴霧心的麻煩,夜遊前往南宿蒼梧山,阿猊中了魔火之後,一直留在南宿閉關。物種變異不是一件小事情,魔火太烈,在佛地修煉事半功倍。


    當然,夜遊將阿猊留在南宿,也是有私心的。


    小樓在時,他不想阿猊參與太多。


    “阿猊,我來接你了。”夜遊落在洞外,解除法陣。


    “啊啊啊洞主啊!您總算是來了!!”阿猊從山洞跑出來,揉揉眼睛,看到真是自家洞主,撲過去跪在地上抱著他的大腿痛哭流涕。


    夜遊揉著他的頭發,取笑道:“你瞧你,人相都是個少年模樣了,怎還哭哭啼啼的。”


    拎起衣領,將爛泥狀的阿猊從地上拽起來,“擦擦臉,咱們要走了。”


    “去哪裏呀?”


    “海王宮。”


    “海、海王宮?洞主,咱們去幹嗎啊?”


    “拜師。”頓了頓,夜遊原本舒展的眉目稍稍一斂,認真道,“阿猊,往後跟在我身邊,你的生活將會發生變化,你得想清楚了。”


    阿猊迷茫不解:“什麽變化啊洞主?”


    “我們主仆倆,不會再像以前一樣窮的吃不上肉,然而危機常伴,時時命懸一線。”


    “隻要和洞主在一起,阿猊什麽都不怕,不吃肉都可以!”


    阿猊高高昂著頭,猛拍胸脯保證。


    夜遊默默一笑:“那走吧。”


    ……


    主仆二人抵達海王宮。


    阿猊戰戰兢兢的守候在外,夜遊獨自一人入內。


    出來後,又一同去了天海洞。


    夜遊前往秋水宮,留阿猊在岸上。


    阿猊習慣性的往洞裏跑,那個山洞他居住了幾千年,結果洞門竟被封印了。他隻好坐在洞外的藤椅上,臉上的茫然越來越深。


    夜遊進入藏書殿時,海牙子正在下棋,自己和自己。


    夜遊坐去棋盤對麵:“自己玩兒多沒意思,我陪你。”


    “你這臭棋簍子,我讓你二十步你也贏不了我,更沒意思。”海牙子殘酷的說出一個事實。


    “莫要輕視對手,我總有贏你的一天,隻看你給不給我機會。”夜遊低頭打量棋盤。


    “你去了海王宮?”


    “恩,自出生之日起,連父母都不曾跪過,卻跪了海王。”


    海牙子看著他落子:“給一族之王下跪沒什麽委屈的,我也跪過。接著呢,他給了你什麽好處?”


    從袖中抽出調令扔過去,夜遊雲淡風輕:“玄心界界主之位。”


    “直接送你一級界域,這不像他的作風。”


    “恩,是我要求的,他考慮很久才同意給我。”


    “也不像你的作風,因為並不明智,敖青留下的界主位置極為特殊,各族都不會服你的。”海牙子露出看好戲的表情,“還是,你準備打到他們服?”


    “我沒這個本事。”下棋的確不是夜遊的強項,他冥思苦想,“不是還有海牙子你麽?海王與我之間隻是互相利用,我做他的狗,他給我骨頭吃。在我心裏,你海牙子才是我真正的老師。”


    “你在向我示好。”


    夜遊翹起唇角:“不,我分明是在表衷心,站立場。”


    海牙子正色道:“你同我表什麽立場,我早已不摻合那些是是非非。”


    夜遊從棋盤裏抬頭,目光繞過他,探向他背後書架上浩瀚的藏書:“對付某些不服我的勢力,不一定非得使用武力。人人都有弱點,都有為你海牙子知曉、又不想為外人知曉的秘密,這些秘密,將是我最強的武器。”


    “你還沒有問過我,會不會給你。”


    “你會的。”


    “我不會,一旦給了你,我將得罪許多勢力。”


    “你怕?”


    “不怕,可我需要一個安穩的環境來供我研究,那些是我的籌碼,給了你,我就失去了籌碼,將給我帶來不少麻煩。”


    “隻是一點小麻煩而已,對你海牙子而言不算什麽。你隻需稍微考慮一下,一定會給我的。”


    “哦?”


    “你兒子的命,指不定係在我身上,你總不能讓我死了吧。你讓我遭罪,我就留書給小樓,讓她在未來使勁兒折磨你兒子。”


    海牙子眯了眯眼睛:“你小子要挾我?”


    夜遊拱手:“不敢。”


    兩人明明是在開玩笑,周遭空氣卻冷凝了下來,一旁的晴寧摸不著頭腦。


    某個書櫃“咕嚕嚕”出現響動。


    晴寧快步上前,從櫃中取出一個玉牌,抽出神識檢視過罷,眉心微微一皺,走去海牙子身邊:“大人,四宿近來出了件大事。”


    “什麽?”


    “距離婚期不足一個月,琴霧心死了,死於星域盜匪之手。種種跡象表明買兇之人乃是素和。外間議論紛紛,說素和不願娶一個失了名節的女人,才出此下策。然而經過八派聯盟查證,又懷疑是蒼嶺大殿下素因幹的,目的是不想素和與琴家結親,再順手黑一把素和。”


    海牙子聞言直勾勾看向夜遊:“那究竟是誰做的?”


    晴寧搖頭:“不清楚,八派聯盟、琴家、蒼嶺都在查。不過聽說因為此事,一貫忍讓的素和同他大哥撕破了臉,大打出手,如今兩人都被蒼嶺王給關起來了。”


    海牙子示意晴寧先退出殿中。


    “我輸了。”夜遊破解不了他的棋局,認輸之後又重新撿起黑白子,“再來一局,從頭開始。”


    “其實素和娶了琴霧心,對現在的素和而言是樁好事。”海牙子一抬手臂,從書櫃中飛來一卷金書,正是夜遊求取之物,記載著各方勢力掌權者的秘密,“你這樣做,等同折了他的翅膀,失了一座靠山。”


    夜遊雙手接過金書,道了聲謝:“素和不需要琴家、聖水宮作為靠山。”


    “哦?”


    “從今往後,我夜遊的名字,就是素和的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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