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沉年坐在車裏,眉頭緊擰。


    車子晃動了下,碾過一道石頭低階,上了通往王府別業的石橋。


    周沉年被晃的往前衝了下,晃過神,敲了敲車門吩咐道:“繞別業轉一圈再迴去。”


    “啊!”坐在車前的小廝一聲驚訝後,為難起來,“老爺,繞別業轉一圈,那不得轉到後半夜了?再說,那邊水碼頭過不去啊……”


    “那就轉半圈,從東邊那個門進去!”周沉年沒好氣的打斷了小廝的話。


    車子不緊不慢轉到東邊門,周沉年下了車,背著手擰著眉,走到一半,站在一從豔麗的牡丹旁,目無焦距的看著牡丹,呆了好一會兒,猛一跺腳,一個轉身,大步衝向顧硯居住的春暉院。


    顧硯剛剛迴來,換了衣裳出來,接過茶,看著周沉年眉間擰眉過度的兩道痕跡,示意周沉年坐,語調隨意的問道:“不是說要很晚才迴?怎麽這麽早就迴來了?”


    周沉年昨天就和他告了假,說要和幾位舊友會文閑談。


    “請我過去的,不光是幾位舊友,還有東溪先生。”周沉年一句話說完,微微屏氣看著顧硯。


    顧硯抬頭看向周沉年,輕輕哦了一聲。


    他聽說過這位東溪先生。


    那是上一世,好像也是現在這個時候,對著他說出東溪先生四個字的,是何承澤。


    何承澤看著他,問他:世子爺知道東溪先生麽?


    他茫然搖頭,何承澤臉上的失望鄙夷,到現在,依舊清晰如在眼前,那個時候,他正在海稅司勢如破竹的推行他的新政,正是誌得意滿、豪氣衝天的時候。何承澤那句問話,那樣的神情,讓他從心底冒出絲絲寒意,何承澤走後,他就讓人去打聽了這位東溪先生。


    “東溪先生?好像聽說過幾句,是位遁世高人?”顧硯語調隨意,有幾分不確定的笑應了句。


    “是位高人,至於遁世……”周沉年的話頓住,片刻,吸了口氣,直視著顧硯,“我到世子爺門下當月,東溪先生就邀我見了一麵,隔月,又請我到他的溪邊草堂品茶。”


    顧硯笑容微斂,放下杯子,看著周沉年。


    “不瞞世子爺,頭一次收到東溪先生的邀請,我激動的一夜都沒睡著。”周沉年神情晦暗。


    顧硯盯著周沉年的臉,沒說話,等他往下說。


    “這次也是東溪先生邀請,東溪先生問我你對李姑娘的打算,東溪先生說,若是你有迎娶之意,他打算收李姑娘做關門弟子,承其衣缽。”周沉年看著顧硯,一口氣說道。


    顧硯眼睛微眯,片刻,笑道:“一個遁世之人,他有什麽衣缽?”


    周沉年咽了口口水,看著顧硯,有幾分艱難的擠出一句話:“南方士子對春闈取士頗有怨言,世子爺知道嗎?”


    顧硯眉頭微蹙看著周沉年,沒說話。


    “不光春闈,本朝一統天下至今,近百年間,從未有過南方之人出任首相,拜相之人,北方之人占了七成,各部尚書類似。東溪先生以為,這是因為南方是從前梁國舊地,朝廷壓製南方所致。”


    周沉年一口氣說完,看著顧硯,頓了頓,接著道:“世子爺此次整頓海稅司,東溪先生也極為憂慮,擔心朝廷要加重對南方的打壓,江南士子未來更加艱難。”


    “王相公認識這位東溪先生嗎?”顧硯迎著周沉年的目光,問道。


    “王相公身邊有位幕僚,宗思墨,師從東溪先生。”周沉年答道。


    顧硯嗯了一聲,“你怎麽看?”


    “朝廷真有打壓之意嗎?”周沉年沉默片刻,看著顧硯問道。


    “春闈取士,確實限定了各路名額。要是不限定名額,隻按文章高低錄取,你覺得會怎麽樣?”顧硯問道。


    周沉年歎了口氣。他年輕的時候對此極為憤然,這些年,特別是跟到世子爺身邊後,站的高了,才體會到這中間的不得已和另一種公正。


    “那位東溪先生連這都不能理解嗎?”顧硯問道。


    “東溪先生覺得過於偏護,不利於文章教化,朝廷應該多取南方士子,提升學問,再往北方教化。”周沉年答道。


    “你以為呢?”顧硯接著問道。


    “教化是極難的事。”周沉年含湖了句。


    “嗯,收阿囡入門這事,東溪是讓你誘惑我,還是勸說我?”顧硯轉了話題。


    “東溪先生以為世子爺必定不知道他這樣的閑雲野鶴,就算聽說過,也必定不以為意,收李姑娘入門下,東溪先生說不必讓世子爺知道。”周沉年話裏隱藏這無數深意。


    “從東溪那兒迴來這一路上,看起來你想了很多。”顧硯露出笑容。


    “是。”周沉年一臉苦笑,“原本,在下入幕世子爺門下,事事均當以世子爺為重,不該考慮其他,可東溪先生,唉,在下世代居於江南,確實想了很多,還請世子爺體諒。”


    “這是人之常情。先生能過來和我說這些,就是越過一人一地之私了。拜師入門的事,先生以為該如何?”顧硯看著周沉年問道。


    “不敢當!”周沉年被顧硯一聲先生叫的急忙站起,拱手長揖。


    顧硯有幾分無語的斜著周沉年,手指敲著高幾,“坐下坐下!”


    “是。”周沉年趕緊坐下,下意識的抹了把臉,“在下以為,這是個機會。東溪先生對世子爺知之……”周沉年舌頭打了個結一般,“都是世子爺在京城的舊事,知道的極多,東溪先生對世子爺有些低看。”


    “現在還是?”顧硯眉梢微挑。


    “是。東溪先生以為,人最難的是認知自己,改變自己,世子爺若是經過生死大變,或是破家滅國之變,或許能和從前判若兩人,可……”周沉年攤手幹笑。


    “這話很是,你接著說。”顧硯似笑非笑。


    這話確實很對!


    “東溪先生對李姑娘也知之甚多,不過,李姑娘在蒙昧村人中長大,那些村人實在說不出什麽。東溪先生對世子爺和李姑娘都,那個,那個……”


    “沒放在眼裏。”顧硯替周沉年接了句。


    “東溪先生十分佩服李姑娘在格致上的天賦。”周沉年陪笑補了句。


    “東溪這樣低看是好事,你接著說。”顧硯示意周沉年。


    “在下也以為這是極好的事,東溪先生想借著李姑娘,伸手到世子爺,把李姑娘和世子爺當傀儡操作,世子爺也可以借著李姑娘,伸手過去,掌控局勢。”周沉年道。


    顧硯嗯了一聲,片刻,點頭道:“我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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