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太子賜宴杭城年高有德之人,顧硯從別業出來,直奔貢院。


    貢院空曠安靜。


    書樓裏亮著燈,一胖一瘦兩個書生一坐一站,各自捧著一本書,看得十分投入。


    這兩個人都不是周沈年。


    顧硯順著石滾的示意,過了寶瓶門,書樓後麵的寬敞院落正中,周沈年背著手仰著頭,半張著嘴,傻子一般看著天上的圓月。


    顧硯看了片刻,舉步往前。


    周沈年聽到動靜,轉頭看向顧硯。


    顧硯從遊廊的陰影中走出來,離周沈年十來步站住。


    周沈年從顧硯頭上的金冠,看到腰間的玉帶,身子晃了晃,在跪與不跪之間猶豫起來。


    顧硯上上下下打量著周沈年。


    看到周沈年之前,他有點兒想不起來周沈年的模樣了,可這會兒看到周沈年,從前的周沈年突然清晰無比的站到了眼前。


    人還和從前一樣:略矮,略胖,很邋遢,眼睛不大好使,看人時伸著頭眯著眼。


    隻是,從前的周沈年散發著不顧一切的癲狂氣息,眼前的周沈年,倉皇膽怯。


    “我姓顧。”顧硯將手背到身後。


    “世,世子爺。”周沈年撲通跪下。


    “起來吧,舅舅說你是個狂生,我還以為你要說一句肉食者鄙。”顧硯看著伏地磕頭的周沈年。


    從前那一迴,周沈年見到他時,頭一句就是肉食者鄙。


    周沈年被顧硯這一句話說懵了。


    他再怎麽狂,也不敢對著這位世子爺說什麽肉食者鄙啊,再說,這位世子爺老辣厲害,他佩服還來不及呢。


    難道有人在世子爺麵前詆毀他?或是,世子爺聽到了什麽?


    “世子爺才具非凡……”


    “過獎。”顧硯似笑非笑,打斷了周沈年的話,“才具非凡,你聽說了什麽?哪兒非凡了?”


    “海稅司的案子,在下以為,世子爺深謀遠慮。”周沈年微微屏氣,小心翼翼道。


    尉學政把他們幾個留下來,明麵上的理由是讓他們幫忙整理幾本善本書,可尉學政還是漏了話,實際上,是世子爺托他挑幾個合用的幕僚。


    這是個絕大的機緣。


    “嗯?”顧硯語調上挑。


    “在下以為,海稅司弊端由來已久,必定牽涉極廣,若要清理,非一朝一夕之事。”周沈年大著膽子道。


    “唉。”顧硯歎了口氣,“舅舅這嘴巴不嚴的毛病,看來是改不了了。”


    周沈年再次懵神。


    “你跟我來吧。”顧硯轉身往外走。


    周沈年爬起來,甩著袖子,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顧硯事務過於繁忙,第二天早上,才看到晚晴的稟報信。


    “昨天晚上送過來的,小的拿到時,世子爺已經歇下了,小的想著,世子爺累極了的,就沒叫醒世子爺。”石滾小意的解釋道。


    顧硯嗯了一聲,挑開信封。


    對晚晴遞過來的稟報,他的吩咐是盡快,而不是任何情況下立刻呈上,石滾不算做錯了。


    晚晴的信很簡單:李姑娘和阿武夫妻一起出門了,說是聽說織坊裁了不少織工,她去請織工去了,至於去哪兒了,問了梅姐,梅姐說是說不好,哪兒有被裁的織工就去哪兒。


    顧硯對著信,擰著眉想了片刻,吩咐石滾道:“挑個人去一趟平江別業,第一,讓晚晴找到李姑娘,跟著李姑娘,織坊的事她懂,讓她給李姑娘幫個忙,第二,告訴晚晴,找到李姑娘之後,一天一封信送到我這裏。需用的人手物品什麽的,讓洪伯安排。”


    “是。”石滾答應一聲,見顧硯沒再吩咐,垂手退出,趕緊挑人傳話。


    顧硯和太子一起吃了早飯,太子由兩浙路高帥司等人陪同,查看杭城的碼頭和船廠,顧硯送走太子一行人,徑直迴到自己居住的院落,進了最後一排後罩房。


    他將周沈年暫時安排在後罩房。


    顧硯沒進屋,坐在後罩房前的院子裏,仔細打量著周沈年。


    昨天晚上迴來,他讓人拿了厚厚一摞公文和折子給周沈年。


    一夜沒睡,熬的兩眼發紅的周沈年身上散發著絲絲興奮的癲狂味兒。


    這確實是那個指著他鼻子狂罵的周沈年。


    “坐下說話,看出什麽了?”顧硯似笑非笑。


    “世子爺,在下……能沏得濃一些麽?越濃越好。”周沈年的話被小廝一杯茶打斷。


    “不用換。”顧硯抬手止住小廝,“說完話你就好好睡一覺,茶太濃不好。”


    “世子爺!”周沈年一臉感激。


    顧硯周沈年這份濃烈感激衝的上身微微後仰,折扇點了點周沈年,“你說你的。”


    “是!”周沈年挺直後背,“在下以為,朝中三位相公,隻怕是三份心思。”


    周沈年的話頓住,顧硯靠著椅背,麵無表情。


    “在下以為,張相最能上承聖意,求穩,龐相隻怕私心不小,至於王相,”周沈年的話頓住,歎了口氣。


    王相出自江南寒門,原本是他心目的標杆,可一夜折子看下來,這根標杆已經開始搖搖晃晃。


    “在下以為,王相隻怕表裏不一,實在是過於公正了。”


    顧硯抖開了折扇,慢慢晃著,嘴角露出絲絲笑意。


    這個周沈年,果然敏銳犀利。


    “還要說麽?”周沈年看著晃著折扇,似笑非笑的顧硯,心裏沒底兒。


    “沒說完就接著說。”顧硯慢吞吞道。


    “是,龐侍郎就任禮部後,就一力主推對北懷柔安撫,以禮製化,教化蠻人識字知禮,蠶食同化等等,聲勢一年比一年大,龐相是想讓龐侍郎子承父職麽?相位父子相承,開國以來,從未有過。”周沈年的語調沒剛才那麽肯定了。


    顧硯晃著折扇,神情不變,也不說話。


    “王相過於公正為國,在下看不明白。”周沈年接著道。


    “張相已經七十一了。”顧硯收起折扇,站了起來,“你先好好睡一覺,等你歇好了再說話。”


    “是。”周沈年急忙跟著站起來,緊跟在顧硯後麵,將顧硯送出角門,才轉身往迴。


    張相已經七十一了,人活七十古來稀,那王相那份公正,是為了這首相之位了?


    這是世子爺在點撥自己,那就是說,自己入了世子爺的眼了?


    周沈年站在小屋門口,喜笑顏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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