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囡頭一趟去王府別業,在巷子口上了車,那車就跑起來,出了城跑得更快,果然隻用了兩刻來鍾,大車停下,晚晴先下了車,李小囡跟著下車,轉頭轉身打量四周。


    停車的地方是個長方形大院子,三麵雪白的牆都是一丈多高,一麵牆上開著圓圓的門洞,兩個護衛正在關門。另一麵是起伏的女兒牆,也有個圓洞門,兩邊各站了一名錦衣護衛。


    院子裏一南一北各有一棵一抱多粗的銀杏樹,這會兒葉落枝枯,靜默而立。


    “不許亂看。”晚晴推著四下看個不停的李小囡,進了月洞門。


    月洞門裏麵是一片香樟林,幽深安靜。


    又進了一重圓門,晚晴帶著李小囡轉個彎,過了兩道門,進了一座帶著寬寬遊廊的四合院。


    晚晴在門廳裏站住,先交待李小囡,“我就能到這裏,你自己進去,別害怕,石滾說,這院子現在就錢先生一個人能進去,石滾還說,錢先生這個人膽子小得很。”


    晚晴伸頭看了看,湊近李小囡,聲音壓到最低,“我沒見過錢先生,你要是覺得那個那個,別進屋,就在廊下,或者院子裏給他上課,我站在這裏,看得清清楚楚。”


    李小囡連連點頭。


    晚晴在李小囡肩上拍了拍,這才揚聲道:“錢先生,李先生到了。”


    “這是石滾說的,要稱你先生,比叫姑娘好!”晚晴揚聲喊完,又附耳過去,滴咕了幾句。


    “來了來了!”牛車前連走帶跑出來,隔著院子,看看一身家織布厚棉襖棉褲的李小囡,再看看晚晴,再看看李小囡,遲疑道:“哪位?”


    “是我。”李小囡沒走遊廊,下了台階,穿過院子,上了台階。


    牛車前瞪著李小囡,一直瞪到她上了台階,嚇的往後連退了兩三步。


    “我就是李先生,你家世子爺沒告訴你我是個小姑娘嗎?”李小囡上上下下打量著牛車前。


    這位錢先生看起來得有四五十了,中等個兒,略瘦,眉梢眼梢略微下垂,微微塌著肩膀,看起來像隻受驚的倉鼠。


    “沒,沒講,您……”牛車前手抬起來,卻不知道該往裏指,還是該往外指。


    這是個小姑娘,要是進屋的話,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你要算什麽帳?”李小囡腳在門檻外,扶著門框,掀起簾子,伸長脖子往屋裏看,“你們世子隻說是什麽貨啊稅啊的,沒說明白,最好知道你要算什麽帳,教起來才有的放失。”


    “是北興碼頭這幾年的吞吐量。”牛車前看著李小囡那件家織布大棉襖,沒那麽緊張了。


    “從吞吐量上要看什麽?”李小囡縮身迴來,問了句。


    “世子爺還沒講。”


    “那你現在在算什麽?”李小囡接著問道。


    “沒算什麽,就是看。”


    “那你想學什麽?”李小囡有幾分撓頭,一問三不知可有點兒難。


    “世子爺問我,能不能看出來北興碼頭這些吞吐量數目是真是假,我覺得是真的,世子爺問我為什麽,我就答不上來了,世子爺就講,要找個人教教我,你真知道為什麽?”


    牛車前往李小囡臉上看了幾眼。


    “你們世子爺講你是位秀才?”李小囡想了想,問道。


    “是。”牛車前答的有幾分含湖。


    他這個秀才,早就被除名開革了。


    “那你格致學得怎麽樣?是不是數術學得最好?學到哪兒了?”李小囡問道。


    “是數術最好,我家裏窮,當時縣學的先生都不擅長格致,沒學到什麽,數術最好是因為我會算帳。”牛車前解釋道。


    “嗯,那咱們就從最基礎的數術學起吧。在屋裏,還是在外麵?”李小囡掀了掀簾子。


    屋裏可比外麵暖和太多了。外麵凍手。


    “李先生,男女有別,那位姑娘在那裏,要不,在外麵?”牛車前含含湖湖。


    “那就在這裏吧,屋裏有能搬出來的桌子凳子嗎?”李小囡將手伸進簾子裏。


    “有椅子,我去搬。”牛車前進屋搬了兩把椅子,又拿了紙筆出來。


    李小囡幹脆往門檻上一坐,一邊將紙筆鋪在椅子上,一邊和牛車前笑道:“這簾子能掛起來嗎?讓屋裏的暖風吹著咱們,省得凍手,你們世子爺有錢得很,肯定不會計較這點炭錢。”


    牛車前失笑出聲,“能能能,要不,把簾子掛上去,李先生坐到門檻裏,我在門檻外?”


    “咱們都坐門檻裏吧,你衣裳那麽薄,肯定比我冷。”


    牛車前掛起簾子,李小囡將椅子拖進門檻。


    “李先生是哪裏人?瞧您這家境?”牛車前一點兒也不緊張了,將椅子搬進門檻,放倒坐下。


    “昆山縣小李莊,我家以前可窮了,今年秋天,我哥哥考上秀才之後就好多了,我們家現在開了家皮蛋行,可賺錢了,這別業用的皮蛋,就是我們家送的。”李小囡笑道。


    “早上還吃了一碟子,好吃得很。”牛車前笑道。


    “你家哪裏的?我聽你說話,不像是北方人,他們北方人講話又硬又重。”李小囡一邊說,一邊在紙上飛快的寫畫。


    “湖州的。”頓了頓,牛車前又補了一句,“長興。”


    “我知道長興,跟我們昆山縣一樣,是個好地方,那你家人現在在這裏,還是在長興?”


    “在長興,我兒子今年九歲了,長得跟我很像。”


    說到兒子,牛車前一臉的笑。


    “你兒子才九歲啊?你幾個孩子啊?最小的是兒子?”李小囡隨口問道。


    “就一個兒子,我好些年沒迴家了。”牛車前歎了口氣。


    “咦!那你今年多大?”李小囡驚訝了。


    “三十四。”牛車前答道。


    “呃!”


    李小囡響亮的呃了一聲,這一聲呃,驚奇的太顯眼了,李小囡幹脆實話直說,“你看起來像四十多的人。”


    “前些年太煎熬了。”牛車前眼圈一紅,迎著李小囡疑惑的目光,牛車前苦笑道:“李先生也不是外人,我年青的時候不懂事,頭一迴鄉試,自以為文章花團錦簇,不能不中,放榜出來名落孫山,心氣不平,被人慫恿,就鬧了起來,砸了貢院。”


    牛車前的話頓住,片刻,苦笑道:“京城來了欽差,會同三司,查下來並無舞弊。”


    “真沒有,還是查下來說沒有?”李小囡追問了句。


    “我當時以為是官官相衛,幾年後清醒過來,細細再看當年錄取的文章,應該是確實沒有。”牛車前一臉苦楚。


    李小囡喔了一聲,隨即歎了口氣。


    “砸了貢院是大罪,我就從湖州逃了出來,唉。”牛車前跟著歎氣。


    “這些事,你家世子爺知道嗎?”李小囡屏氣問道。


    “知道知道。”牛車前連連點頭,“世子爺英明神武,睿智無雙,文韜武略,哪有咱們世子爺不知道的!”


    “你們世子爺!”李小囡先糾正了句,隨即問道:“你剛才這英明神武什麽的,是反話吧?”


    “怎麽能是反話!這是我肺腑之言!”牛車前用力拍著胸口。


    “我一直覺得他像個騙子。”李小囡抬一隻手擋在嘴邊,壓低聲音道:“咱們有什麽說什麽,我可沒覺得他神武睿智。”


    牛車前瞪著李小囡,呆了好一會兒,突然嗬嗬嗬嗬笑起來。


    他頭一迴見世子爺,當天夜裏輾轉迴想的時候,總覺得像在做夢,也想過世子爺會不會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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