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老王你現在在工部混著呢吧。我聽說當年三寶太監下西洋時寶船的圖紙,就在工部藏著呢,迴頭你得空兒弄出來咱瞅瞅唄。”


    三寶太監的寶船圖紙?!還給你得空“弄”出來…….蘇默這話說的那叫一個隨意輕巧啊,簡直就跟在說吃了嗎、早上好啊一樣淡然,果然是閑聊的節奏啊。隻是聽在王守仁耳朵裏,卻不啻於當頭一個炸雷震響一般。


    打從當年太祖朱元璋明旨天下,凡大明子民,片板不得下海,海禁政策便成了一道紅線。除了成祖靖難之後,打著代天巡狩的旗號,短暫的有過一段開海時間,但至少名義上卻從未打破這道禁令。


    而後數代帝王,也有不少開明朝臣議開海之策,卻都是折戟沉沙,最終不了了之。這其中固然是部分利益既得者從中作梗的原因,但太祖禁令也是一道繞不過去的坎兒。


    不得不說,大明朝的開國太祖朱元璋,在這些個文臣手裏,某種意義上簡直如同一塊破抹布一樣。平常誰也沒真當一迴事兒,但隻要需要的時候,立即就將其祭出來用一用。偏偏每次還都很好用的樣子,不可謂不是一件奇事。


    便比如赫赫有名的“大誥”。大誥之名,始於昔日前秦時期,周公姬旦為站前做的一篇動員文告。


    而明太祖朱元璋在洪武中期,因見官吏貪贓枉法、豪強兼並、脫避糧差日趨嚴重,為了維護統治,於洪武十八年,遂仿照周公大誥形式,親自編定的一本律法。


    這部大誥曾在頒布之後大發神威,一時間百官顫栗,群醜雌伏,可謂兇名赫赫,使得大明初期的政治有了難得的一段非常清明時期。


    然而,等到朱元璋疑似,這篇大誥便在一幫文臣的推動下,很快便束之高閣,幾乎是徹底失去了實際功效。


    但有意思的是,之後這篇被視之為洪水猛獸的大誥,曾屢屢被人翻出來作為攻訐利器,常常有鹹魚翻身之功效。大明朝臣們對此是又愛又恨,卻又誰也不敢明目張膽的不予認可。


    於是,破抹布功效順勢產生了。需要的時候就堂而皇之的拿出來擺擺,不需要的時候則大夥兒好似都集體失憶了似的,誰也不會將其當做憑照。


    與這本大誥有異曲同工之妙的,便是海禁之策了。大明的海貿其實從未斷絕過,所不同的就是,海禁之前,貧民百姓也可從中得益,至少海邊人可以靠海吃海,得以生計;小商戶之家,也可以通過一些近海貿易過的有滋有味。


    但是海禁之後,使得大批的平民和小商戶破產,流離失所。海洋貿易則被一些大家族和某些高層徹底壟斷。對內,以朱太祖的禁海令為依據,將所有出海權徹底壟斷;對外,則近乎明目張膽的組建船隊,大撈特撈。不單單以貿易獲利,甚至有時候還會扮演海盜,做些燒殺搶掠之事。事後,則盡數推諉給海盜所為。


    可以說,大明時期的海盜,實則並不都是當時以為的倭寇。更大多數的,根本就是大明朝的自己人所為。


    也正是借著這種便利,大明的海禁總也不能解開。每次稍有人提起,便很快被強硬按下。提出開海之策的人,要麽是罷官奪爵,要麽就是被發配偏遠,很快泯然眾矣。


    所以,久而久之,開海一事幾乎成了禁忌,再也沒人敢於觸碰了。便連皇帝也因為忌憚暗中的利益集團的強大,不得不打落牙齒和血吞,憋屈的認下這壺酒錢。


    有人說大明海禁之策,是因為當時的帝王昏聵短淺,閉關鎖國而為。但直至後來辮子朝,西方列強轟開國門之前都一直維持著這種狀態,難道是那麽多帝王都昏聵不成?這顯然不可能。


    作為一個帝王,若說其中有幾個確實是這樣,但大多數卻都不是短淺之輩,否則又如何能登上那個至高之位?所以,究其根本,不過還是利益爭奪所致罷了。


    在既得利益集團的強力抵抗下,皇帝也不得不低頭屈服。除非,他能放下手中的權利,放棄一家一姓天下的根基。


    這話說遠了,迴過頭來再說此刻。蘇默風輕雲淡的張嘴就言海事,這可把剛剛踏入朝廷的新嫩小鮮肉王守仁嚇壞了。在王守仁眼中,此刻眼前的這個蘇默,已然不啻於一顆老大的掃把星了。這特麽絕對是個大坑啊,天坑!


    一張嘴就是玩命的往死裏奔的節奏。這且不說,尼瑪,就單說工部的密藏吧,那是能隨隨便便就弄出來的嗎?而且還是讓他一個剛剛踏入官場,一點根基沒有的雛兒去弄……


    好吧,王守仁現在很想問問,他究竟跟蘇默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恨。我特麽是殺了你爹啊,還是把你家孩子抱井裏了?這尼瑪絕逼是明擺著把他往火坑裏推的架勢啊,還是十死無生的那種。


    “你直接殺了我吧。”王守仁悲憤莫名,紅著眼睛衝蘇默低吼。情緒太過激動之餘,甚至連上朝禮儀都顧不得了,引得兩側的大漢將軍紛紛矚目,眼中冷光森森。要是這家夥再不消停,禁衛們決定一定要好好教教他做人。


    蘇默一把將他扯過來,連連對著眾侍衛點頭哈腰,奉上個大大的諂媚笑臉兒。待得安撫住禁衛們,這才迴過頭來,狠狠的低聲罵道:“你丫的真想死不成?”


    王守仁悲憤莫名,抗聲道:“左右都是個死,好過被你逼死。王某死便死矣,若能拉上你一起陪葬,亦快事哉!”


    我去!蘇默聽這話鼻子都快氣歪了,這丫的是瘋的吧?要不就是心理變態,不然的話,總麽滿心思裏都是滅世之念呢。聽聽這話說的,自己死了不算,還想拉著別人也一起,真是太黑暗了!


    這是三觀不正啊,必須要糾正!身為一個光榮的人民教師,蘇老師認為這是自己責無旁貸的職責和義務。


    “你這種心理太陰暗了,不,簡直可以說是扭曲!這是病,得治啊。”蘇默滿眼同情的看著他,語重心長的道。


    王守仁咬牙瞪著他,鼻息咻咻。你特麽才有病,你全家都有病!我心裏陰暗?還扭曲?特麽佛祖遇上你這樣的,他也得給扭曲咯。


    “好吧好吧,冷靜,啊,保持冷靜。這馬上要見皇帝了,你這樣的情緒很容易出問題的知道不?”


    王守仁繼續瞪著他不說話。


    “呐,你看哈,咱們重新捋捋啊…...其實也沒說啥不是,不過閑聊兩句而已。或許我一些觀點你接受不了,但這不是也沒強迫你接受嗎……”


    王守仁:“你,沒,強,迫?!”


    蘇默舉手投降:“好好好,之前我是性子急了點,或許讓你誤解了……呃,這個不是重點,不要在意細節……對了,咱們說哪兒了?這說正事兒呢,別打岔……”


    王守仁:“…….”


    “我的意思呢,理不辨不明,話不說不透,對吧。喂喂,這個跟你講究的那個知行合一是一個道理呀,你不會不認吧…….總之,咱們剛才說的那些,其實都是學術範疇的,真的,你別想太多了。唉,你們這些文人啊,思想就是太複雜,作為一個學術家,純粹點多好?你說是吧……所謂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實踐才永遠是出真理的依據。我剛才說的那些,正是由此而來。研究、查證、核實,甚至重現,從前人的遺跡中去發掘、去探索…….老王啊,你我如今可謂已經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了,這麽好的條件,難道你就不動心?你就真這麽渾渾噩噩的過下去?浪費!這是浪費生命!是可恥滴!”


    王守仁眼神有些呆滯,腦子裏忽然渾渾噩噩的。似乎這家夥說的有些道理,但又似乎哪裏不對,他有些懵圈了……


    想太多?真的是自己想太多了嗎?知行合一……唔,這個說法……貌似很有道理啊。學術家要純粹點……嗯,這個也對……咦?不對不對,等等,剛剛咱們說的是這些嗎?我怎麽不記得了呢……


    王守仁臉上怒色漸漸消散,代之而起的是一片茫然。他之所以後來終於成為一代大家,開創心學一脈,便是因他喜歡思考、擅於思考。尤其是關聯哲學方麵的,一旦聽到更是如癡如醉,不知不覺的便陷了進去。


    要知道他這時畢竟還遠未成為大思想家,甚至連思想雛形都沒成,正是竭盡全力汲取各種思想,從中提取凝練的階段。如今乍一聽到蘇默來自後世的一些警言名句,簡直如老饕聞到了肉香,哪還顧得別的?甚至連之前的怒火起因都有些模糊不清了,滿腦子裏便是這些新奇思維的衝擊。


    於是,大明紫禁城中的廣場上便出現了詭異的一幕。一大隊衣紫著朱、或青或綠的官員們小心翼翼的,謹言慎行的默默前行著,整個隊伍都充斥著一股*肅穆的氣氛。但是吊在最尾,一個賊眉鼠眼的少年,拉著一個麵目呆滯的小官兒,卻在喁喁低語,時不時的還要手誤足踏一番,簡直與前行大隊完全格格不入,怎麽看怎麽叫一個詭異。


    直到不知不覺中,大隊踏上金水橋,有太監揮舞著靜鞭打出一聲聲脆響,王守仁才猛的迴過神來。再抬頭看時,不由的豁然色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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