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本富家女,也曾集寵愛於一身。隻是後來,家父因罪罹難,家道中落,奴便也從此身落塵埃。然而今日種種,非隻先父之因,殆由起始,卻是因著另一個人……”


    輕輕掙脫了蘇默的懷抱,妙芸臉色有些羞赫,抬手整理了下發鬢,這才緩緩講述起來。


    故事並沒什麽新意,甚至可以說很老套、很狗血。但這狗血老套之中,卻又透著幾分詭異和玄幻。


    妙芸姓伍,湖州人。湖州人多以養蠶為生,伍家亦是如此。事情發生在弘治九年。那一年,湖州養蠶業越加發達,最終竟導致蠶的數量過剩,以至於喂養蠶的桑葉都供不上了。


    作為當地養蠶大戶的伍老員外也麵臨著同樣的窘境。於是沒奈何,便讓人殺掉了一部分蠶,然後又使人往臨近縣府去購買桑葉。想著如此一進一出,或許就能使得剩下的蠶成活了。


    可是沒想到的是,這一趟采購仍是未果。不但他們本地的桑葉不夠,附近幾處縣府也都是同樣的狀況,自身供應都不足,又哪裏有餘額賣給別人?


    幾個伍家下人,隻得空手而迴。隻不過心中發愁,這下迴去卻是不好向老爺交差了。


    於此迴程之時,幾人駕舟過河,待到船至江心,忽然水中蹦出一條大魚,好死不死的竟落與舟中,被幾個家人捕獲。


    家人們大喜,想著如此吉兆,迴去獻給老爺定能讓老爺高興,興許就免了一頓責罰。


    於是便將魚置於艙底開始返迴。然而將將要臨岸時,忽逢巡檢司的捕吏駕舟巡邏。見這小舟不大,上麵也沒什麽貨物,但卻吃水頗深,頓時便懷疑其中有蹊蹺,遂攔下查察。


    這一查,卻是查出了驚悚的一幕。伍家幾個下人一再聲稱沒有什麽違禁的貨物,船上除了人之外,唯有在河中捕到的一條大魚,就放在船艙底下。


    但等到捕吏帶人打開船艙時,卻哪裏有什麽大魚?在水中一番撈取,卻是撈上來一條人的大腿來。


    所有人都嚇壞了。捕吏不敢怠慢,將所有人連帶整艘船都押迴縣衙審問。


    這個時代的問案,可沒有什麽文明一說,幾句話不招,立時就是大刑伺候。三木之下,幾個家人早半條命去了,隻得招認,自承殺人分屍之罪。


    再問屍首其他部分,幾人哪裏招認的出?無奈之下,隻得胡亂指認,其中一人竟說埋屍處就在伍家後院。卻是因為曾見自家表少爺在某個夜晚時,於後院埋過什麽東西。


    縣太爺當即派人衝進伍家,在那家人的指證下,將後院挖開,結果竟當真挖出一具男屍,而屍體上也果然少了一條腿。將船艙中的那條腿一對,正是完絲合縫。


    這一下,證據確鑿,縣令當即使人拿了伍家上下。伍老員外破天介的喊冤,聲稱那裏隻是埋過一些蠶屍,從未曾害過人命,而且還是自己的表侄親自辦理的。


    自己那表侄可不是個一般人物,乃是弘治三年的進士,姓袁名宗皋,如今已是興王府的長史。其自幼與自家女兒青梅竹馬,乃是指腹為婚的親家。


    也正是如此,今歲袁宗皋迴家省親,這才曾在自家小住過一段時日,正好遇上此事,便主動承辦了此事。試問如此人物,又豈會無緣無故的犯下這等罪過?


    伍老爺子一口咬定肯定是有人陷害,打死也不認罪。縣令聽聞袁宗皋的來路,也不敢輕易武斷。當即便派人往興王府尋袁宗皋取證,卻哪知袁宗皋矢口否認,隻是說當日為取悅未來老泰山,曾將兩個隨從借調給伍老爺子聽用。但具體做了什麽,卻是並不清楚。


    縣令又讓將當日兩個隨從請出一問,卻被告知,那兩人迴來後就請辭了,如今早不知去了何處。


    這一下,這案子便徹底成了死無對證。袁宗皋將自己摘的清清楚楚,又拿不出證據證明伍老爺子的清白,結果就隻能是伍老爺子承擔此罪了。


    這還不算,因為伍老爺子口口聲聲說,當時埋在此處的隻是一些蠶屍,這話一經傳出,頓時在湖州引起莫大波瀾。


    大部分的湖州人都是靠著養蠶業生活,所以一向有供奉“蠶神”的習俗。當聽說伍老爺子殺蠶埋屍,最後竟變成了一具人屍的詭異事兒後,都紛紛大驚,說這定是蠶神發怒了。


    由此,整件事完全走了樣兒,從一件簡單的害人案,變成了瀆神的大事件。民議洶洶,全是要求處死伍老爺子一家的唿聲。


    到了這個時候,當地縣令也全沒了拿抓。本來牽扯到興王府長史,就已經讓他極是被動了。而後袁宗皋那兒又沒有任何證據,這案子隻能著落在伍老爺子頭上。如今又加上民意洶洶,也就隻能順水推舟了。


    結果就是,伍家上下盡皆下獄,主要男丁一律上報刑部問斬,女子則打入教坊司為妓。


    妙芸之母受了這番打擊,當即昏厥,沒過幾天就撒手而去。剩下妙芸一個弱女子,淒惶無助之下,隻得使勁渾身解數,偷偷請人去尋袁宗皋求助。


    其時,妙芸雖然悲痛,但卻並沒因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徹底失去理智。她隱隱的覺得,此事大有蹊蹺,若說其中的關鍵,絕對和她那位未婚夫婿有關。


    隻是兩人自小青梅竹馬,她也一向愛慕這位表哥,怎麽也不信表哥會害她一家。之所以感覺袁宗皋在其中是關鍵,也不過是想著或許是表哥那兩個手下的問題。


    她請人去尋袁宗皋幫忙,一來是唯有這麽一個依靠了;二來卻是希望表哥能發動人手,借助王府的權勢,盡快抓到那兩個賊人。隻要將那兩個人抓到,一切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而袁宗皋果然也不負所望,在妙芸請的人找到他之時,妙芸已被打入了教坊司。袁宗皋當即使動了王府的勢力,雖然一時半會兒不能幫她脫籍,卻仍是給了她最大限度的保護,並有了一定的自由。


    隻是到了此時,以她的身份,再也不可能按照約定履行那份婚約了。畢竟,袁宗皋堂堂進士,又身為興王長史,倘若娶一個歌妓為妻,不但會被天下人恥笑,更會壞了他大好的前程。所以,最好的結果,也就是袁宗皋重情重義,將妙芸納為妾侍。


    事到如今,妙芸倒也並不怪他。畢竟兩人有感情基礎在,隻要袁宗皋對她好,又何計什麽名分?甚至妙芸自己,為了袁宗皋的前程,也會主動舍了那個名分的。


    而袁宗皋在幫助妙芸獲得自由後,也承諾發力尋找那兩個人,爭取早日將伍老爺子救出來,還伍家一個清白。由是,妙芸更是感激不已。甚至在袁宗皋表露出想和她先圓房的意思後,她險些就把持不住應下了。


    好在最後關頭,她終是個聰慧的女子,拚盡全力推開了他。並保證隻要袁宗皋救迴老父,要在老父的見證下,才將自己全無保留的交給他。


    袁宗皋當時沒說什麽,雖然有些不悅,但看上去也並沒太著惱。隻是很快,妙芸就知道不對了。


    先是有人來警告她,讓她乖乖聽話,按照吩咐去做一些事兒。但凡有半絲懈怠,或者沒做好,那她在獄中的老父,就會被狠狠的關照一番。伍老爺子年歲不小了,這般特殊關照下,怕是連刑部公文都等不到就會痛苦的死去。


    妙芸大恐,連忙再去找袁宗皋時,袁宗皋卻忽然變得極為忙碌,不是說去了別處,就是說興王另有安排,妙芸根本就見不著人。再過幾日,甚至連王府都不能靠近了,剛一露頭就會被驅趕開。


    至此,妙芸終於是清醒過來。心傷欲絕之下,為了老父的安危,隻能老實的聽從吩咐,扮演著一個又一個角色,違心的做下許多缺德事兒。也是因此,她的豔名大熾,很快便紅遍了江南。及到在武清見到蘇默時,她已經是鼎鼎有名的第一花魁了。


    林中月色晦暗不定,妙芸幽幽的講述著,聲音空洞的如同失去了靈魂。麵上雖然死寂般的平靜,但是緊緊握住的手,卻因過度用力,竟然指甲都陷入了肉中,有血絲開始浸出。


    旁邊簟兒早已哭的稀裏嘩啦,見到妙芸的手出血了,頓時慌作了一團,手忙腳亂的取出手帕幫她包紮。妙芸卻似完全未覺,僵硬的手指讓簟兒竟扳也扳不開,不由的嚶嚶哭著向蘇默求救。


    蘇默歎口氣,伸手將她又再攬過來擁住,另一手不斷的撫著她後背,如是再三,終是讓她漸漸放鬆下來,簟兒這才含著淚幫她包紮好。


    “這麽說來,伯父現在還在牢裏?”看著簟兒忙活完,蘇默想了想,輕聲問道。


    妙芸身子猛的一顫,頓時豆大的淚珠落了下來,卻一時說不出話來。


    旁邊簟兒泣道:“老爺去了,去歲天寒,熬不住,就……就……”說到這兒,小丫頭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蘇默不由微微皺眉,有些猶豫的看看兩女,嘴巴張了幾張,卻終是沒發出聲音。


    妙芸卻似有所感,淡然道:“君是否要問,既已如此,奴為何還要自甘墮落,為虎作倀?”


    蘇默一驚,連忙搖頭,妙芸卻淒然一笑,淚水大滴大滴的滑下,哽咽道:“奴是這世間最不孝的女兒,不能使老父生前得以膝下承歡,而在老父死後,屍骸也不得討還。奴早該死的,萬死莫贖!或許隻有奴死了,才能讓老父得以解脫。可是……可是,可是奴終是放不下,放不下啊。奴不畏死,奴隻怕一死之後,更無人為老父安葬;奴也怕一死之後,隻剩下簟兒一個孤零零無人照看。奴……奴……”


    她哽咽著說著,卻是終語不成聲,難以為繼。旁邊簟兒大哭,撲進妙芸懷中緊緊抱住。


    兩女相擁而泣,直如杜鵑啼血。天上有雲飄過,將半月再次掩住,林間霎時一片幽暗,唯餘一片悲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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