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冕的臉色很難看,確切的說,從打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後,他的臉色就沒好看過。


    從大同那邊接二連三傳過來的消息,每聽到一次就讓他心驚肉跳一次。


    蘇默出了興縣就遭到伏擊;蘇默的護衛隊被擊潰;百戶孫勝下落不明;蘇默隻身帶著十幾人突圍了,其後不知所蹤。


    興縣伏擊戰之後,境內忽然又出現了幾股來曆不明的勢力,與原先伏擊蘇默的那支軍隊連戰了幾場,各有死傷,具體情況不明……


    自岢嵐往邊關的三堡一城,持續有不明勢力出沒,混戰一團,各都司衛所紛紛告急,擬請大同守軍給予協助……


    整個大同,亂了。


    麵臨著這種境況,於冕也顧不上什麽名聲、什麽清高了,再次命令使團停下,駐紮於彌陀山以北二十裏的一個叫做土城的小鎮。


    這裏洪武時曾設軍都司,隸屬宣德衛。但之後數次被韃靼襲破,後又被明軍收複。幾番拉鋸之後,此地雖仍名義上屬於山西承宣布政司的轄下,實則早沒了任何製約,倒是成了大同和草原之間天然的緩衝地。


    於冕仗著有大明欽差使團的大旗,倒也不懼韃靼來襲。畢竟,雙方明麵上的一些東西還是需要維係的。北元不會瘋狂到襲擊持有旌節的使者團,那樣等於宣告全麵開戰了。


    顯然,北元還沒準備好與大明全麵開戰,雖然這些年中,他們確實越來越壯大,並且占了很大的便宜。


    正如在眼下這個季節,正是秋高馬肥的時候,最利於草原上戰馬的奔馳。曆年來,韃靼也確實是這樣做的,每到此時便會或兩三個部落聯合,或幹脆單獨行動,從整個邊關之地全線襲略,以掠奪足夠他們過冬的各種物資和人口。


    但是今年,整個北元的形式有些動蕩。這要歸功於達延汗和亦思馬因之間的爭鬥。作為原蒙古國師的亦思馬因被打的節節敗退,已經退到了甘涼一帶苦苦支撐,自然沒那實力再來攻略;


    而同樣作為對手的達延汗也不想在這種時候刺激大明,以至於引來大明的參戰。那樣會讓他收到來自兩方麵的作戰,對他而言大大不利。


    先集中精力徹底剿滅亦思馬因這個內患,然後再迴過頭來慢慢蠶食大明這個龐然大物,才是正確的戰略之道。


    所以,今年相對來說,大明的邊患比往年都要輕微了許多。各處騷擾的多以一些馬賊為主,少有韃靼的部落參與。


    這也是於冕敢如此大模大樣的一再耽誤的原因。值此時節,既能奉行皇帝的暗示,同樣也是拖延韃靼人襲擾的手段。畢竟,眼下位於達延汗和亦思馬因之間,忽然又冒出個亦不刺部,讓達延汗如鯁在喉,愈發難受起來。


    他期望大明能幫他剿滅這個亦不刺,當然他也知道這幾乎是白日做夢。但至少他希望在自己剿滅亦不刺時,大明不會跳出來趁機捅他的菊花。所以也才有了北元使者往京城出使的事兒。


    而於冕這個使團,正是為了這事兒踏入草原的。所以安全就更不必擔憂了。如果他能老老實實的按照這個節奏辦差,絕對可以為大明獲得最大的利益的同時,還能讓自己的政績更加耀眼。


    可惜,可惜他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竟然做出了那樣的昏招。現在別說功勞了,但凡能順利完成此次的出使任務,就算是燒了高香了。這一切都被他自己親手葬送了。


    好吧,若隻是這樣的話,他最多也就是懊悔一些罷了。因為這可能讓他沒機會再覬覦應天府尹的位置,進而直接離開官場。


    可是眼下的局麵顯然並不止此。那些忽然冒出來的勢力,這會兒正打的熱鬧,誰知道會不會突然殺到他這裏?


    那都是些無法無天的家夥,敢悍然對頂著欽差副使名頭的蘇默動刀兵的暴徒,自然也就不會在乎他這個欽差正使的身份。這已經不是官帽兒的事兒了,而是性命攸關了。


    現在最好的辦法莫過於直接深入草原,早點到達王庭。但若那樣的話,就等於徹底放棄了蘇默。換在這之前,或許還沒什麽。但是現在這種情況下,他要敢這麽做,就必然會被人抓住把柄,扣上個嫉賢妒能、陷害同僚的罪名。


    那樣的話,先不說他能不能應付的了幾位國公的手段,怕是皇帝也不能再容忍下去了。


    不走是死,走也是死,如今的他,真真的是作難了。


    “星吉,可有什麽消息嗎?”於冕深吸口氣,期待的看向下首的顧衡。這些天來,他都要派出數隊斥候往來路打探。一來是察看後方的局勢;二來也是希望能聯絡上失蹤的蘇默。


    顧衡臉上一片黯然,輕輕搖搖頭不語。於冕眼中頓時閃過失望之色,幹瘦的手指在桌案上急速的敲擊著。


    這是他的一個習慣,下意識敲擊的速度,便是與他的心情對應。顧衡跟了他這麽多年,早已了解的清楚。此刻隻聽這敲擊的頻率,便知道自己這位東翁已然有些失措了。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他心下暗歎。當日於冕做出那個決定時,他原本是不讚同的。倒不是他對蘇默有什麽好感,與蘇默他連認識都不認識。


    之所以不讚同的原因,是他覺得以於冕此刻處的位置,完全沒必要做的這麽明顯。那不單是明明的打皇帝的臉,更是有些失了他清流魁首的身份了。


    事兒做好了,最多就是得人讚賞幾句,不過錦上添花罷了;可要是一旦出個差錯,登時便要麵臨著身敗名裂,甚至身陷囹圄的危機。付出與獲得相差太過懸殊,智者所不為也。


    隻是他畢竟隻是個幕僚,最多隻能委婉的勸解東家,卻不能代替東家做主。以於冕當時的心態,他根本就勸不動的,隻能如之奈何了。


    “東翁,眼下局勢混亂,此地非是久留所在。以學生之見,不如拔營向西,或能接應到蘇副使也未可知。即便接不到,至少也做出了明確的動作,堵住他人詬病的借口。”心中歎息著,作為一個合格的幕僚,他仍是給出了當前最恰當的建言。


    隻是哪知道這話才一說完,於冕便臉色大變,想都不想的擺手拒絕了。


    “混賬話!”於冕作色喝道。“他蘇默何人也?不過區區一個傳奉官,卻要老夫親去迎他,若是傳揚出去,老夫更有何麵目見人?必為天下人恥笑。不可,絕對不可!


    更何況,那蘇默此刻身後不知跟了幾路兵馬,這麽莽撞的迎過去,別說能不能救得那廝,便是連咱們自己怕是都要葬送了。


    若如此,天子所差怎麽辦?難不成要老夫違旨嗎?因一人之故,而舍國家之事,孰輕孰重?星吉,此言無須再提!”


    顧衡大愕,隨即滿麵通紅。這許多年來,於冕還是首次這般不留情麵的嗬斥自己,這讓他羞惱之餘也大是失落。


    東翁真是老了,都老糊塗了!這都什麽時候了,他竟然還想著虛名什麽的,真是不知死嗎?


    而今日竟如此對待自己,隻怕在其心中,早就對自己沒有耐心了吧。既如此,看來自己要早做打算了。好聚好散,卻不需搞的彼此難看。


    他這麽想著,便低下頭沉默不語。他已經盡到了一個幕僚的責任,既然不被接納,當然也怪不的他了。


    於冕見他沉默,也驀地省悟過來自己剛才的語氣太過。隻是礙於麵子,終是不好認下。


    略略咳了一聲,語氣溫和的道:“星吉,你是我最倚重的人,所以言語之間不必計較,但終須凡事多做思量,盡量周全些才是。便以眼下局麵,若你我出了事兒,便一切休矣,還談何其他?”


    這話似解釋又似掩飾,顧衡心中不屑,麵上卻唯唯應是。隻是忽然間一道靈光閃過,猛地反應過來。


    這老家夥剛才之所以那麽大反應,說的慷慨激昂的,真正的原因其實就是兩個字:惜身!


    他怕了,是的,這位於少卿怕了。作為昔日那位獨立城頭,昂然麵對千軍萬馬,卻仍是錚錚鐵骨的於少保之子,他竟然膽怯了!


    這一刻,顧衡為自己的察覺而震驚了。而接下來於冕的話,果然進一步確定了他的判斷,也將事態徹底推入了一個完全失控的地步。


    “傳令大同守軍,休去多管那些匪類,將重兵屯守各處險隘,但有衝擊者,盡斬之。再提調兵馬,沿關外一線布置,既能接應蘇副使,也可以防內外勾結,變生肘腋。如此,你我在此地便可高枕無憂,安心等待蘇副使歸來,再同赴皇命便是。”於冕輕輕敲擊著桌案,緩緩的將心中籌謀吩咐著。


    顧衡越聽越是心涼,心涼之餘卻又更加心驚。於冕的這些安排,看似穩妥,好像是主動派出接應似的。但換個角度想的話,又何嚐不是給人造成一種錯覺:那就是他於冕,也加入了圍堵追殺蘇默的行列?


    他這是刻意做出這種模糊的態勢,為的就是迷惑那些亂軍,使其不至於立刻將矛頭對向使團這邊,自然也就最大限度保全了自己。


    但是對蘇默呢?這不啻於是雪上加霜,將其徹底推向死地啊。但偏偏明麵上誰也說不出什麽來,這番舉動如何解釋,全在他的掌握之中,真真的是左右逢源、進退自如了。


    要出事了,肯定要出事了!顧衡這一刻心中如同驚濤駭浪一般,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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