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球曆時代, 曾有一種說法叫作“龐加萊迴歸”,指一個粒子在經曆漫長的時間後,必然能迴到無限接近初始的狀態。


    有人將它論述為, 在一段足夠長的時間裏, 世界會迴歸到現在的模樣, 交叉的命運軌跡會再次相交。


    祈言迴想起抵達勒托的第一天, 在那處居民區樓下,當他在弱光下看見重傷昏迷的陸封寒時,驚覺——


    這是否便是,遇見過的人,終究會以另一種方式再次相遇?


    捏著陸封寒衣服上的一粒紐扣,祈言問:“將軍當時為什麽會出現在那棟居民樓下麵?”


    “我潛入一艘運輸艦從前線迴到勒托,又順勢上了他們的分裝運輸車離開星港, 到達終點前下了車, 險險沒被發現。


    那時我神智已經不太清楚了,可能是附近的環境陌生,唯獨潛意識裏對那個地方存有熟悉感。”


    陸封寒沒有問祈言當時為什麽在, 不用猜測也能想到。


    又心疼了, 陸封寒親了親祈言的頭發, 繼而吻到他的眼皮,仿佛是隔著不可逆轉的時空,去安慰那個迴到勒托後,獨自站在居民樓下, 被迴憶和情緒浪潮般席卷的祈言。


    隨著遠征軍的接連取勝,劃入聯盟版圖的星域不斷擴大,巡視布防的艦隊比以前多花了兩三天才迴到新的駐地。


    從舷窗朝外望,被恆星點綴的黑色帷幕下, 大片的星艦匯聚成灰色洪流,浩浩蕩蕩,百川歸海一般逐漸並入、融合。


    指揮室的金屬門朝兩側滑開,梅捷琳身上穿著作戰服,身形高挑,緊瘦的長腿大步邁開,軍靴在地麵踏出聲響:“維因他們不在駐地,沒人在耳邊碎碎叨叨,我怎麽耳朵還清淨地不習慣了?”


    明顯直接從新兵訓練場過來,她隨手將特殊材質的護腕“啪”一聲扔在會議桌上,摸了摸下巴:“難道我是受/虐體質?不對,我沒看出自己有這潛質啊!”


    陸封寒掀起眼皮看了她,見她得意的神情都要藏不住了,沒搭腔。


    這時,剛迴來的維因和龍夕雲走進來,梅捷琳立刻開口道:“哎,寂寞的根源,大概是我成為遠征軍首富的快樂,必須要由窮鬼來加倍襯托吧!”


    她還故意朝維因擠擠眼,“你說對嗎,維因艦長?”


    維因腳步一頓,心中悲憤,反複問自己,我到底為什麽要迴來?在外麵巡視不好嗎?不跟梅捷琳碰麵不好嗎?


    看吧,迴來立刻就遭到了梅捷琳的正麵攻擊!


    你要成遠征軍首富了很了不起嗎?


    啊?


    好吧,確實很了不起。


    鑒於往後的日子裏,沒了三年工資的自己或許要吃嗟來之食了,維因決定忍一忍,於是沉默地拉開了椅子坐下。


    防止遠征軍高層出現內訌,陸封寒適時開口:“巡視結果如何?”


    杜尚先開口:“沒出什麽意外。我帶著人去反叛軍幾個軍團的駐地溜達了一圈,把殘兵清剿幹淨了。該炸的炸,該轟的轟,絕對沒給他們留下任何有生力量。查獲的物資,我留了兩成,別的都已經在後勤部登記入庫。”


    維因第二個開口:“一路順利,布防圖已經傳迴來了,路上遇見十幾二十波逃兵,順手解決了。還遇到了兩撥跟孤兒似的海盜,順便也揍了。”


    他問了句,“指揮,反叛軍對星際海盜到底是個什麽態度?合作不像合作,後來到底狼狽為奸沒有說不清,也不像徹底撕破了臉。反叛軍是準備解決了聯盟,然後消滅海盜?”


    “不會。反叛軍不會消滅星際海盜,反而會留著。”陸封寒坐在椅子裏,坐姿跟“端正”兩個字毫不沾邊,他語速不急不緩,“要是以後聯盟沒了,反叛軍統一星域,至少幾十年內,單靠‘神’和‘洗/腦’是沒辦法快速將所有人心收攏的。”


    龍夕雲立刻就懂了:“所以會留著星際海盜?”


    “不僅會留著,還會暗地裏支持,讓星際海盜發展壯大。你們想,當平民遭受星際海盜的騷/擾和攻擊——”


    維因立即接話:“反叛軍就會是平民的□□和依靠!”


    “沒錯。對於富人來說也是一樣。當他們的商船隨時都有可能被星際海盜襲擊,那麽,擁有強大武力的反叛軍就會是他們的依靠。到時候,即使情感上尚不能接受,但離接受那一天也不遠了。”


    陸封寒眉目疏淡,“那時,星際海盜就是粘合劑。”


    梅捷琳翹著的腳尖點了點地:“就跟現在遠征軍於聯盟的意義一樣?”


    她又擺擺手,“我順著你說的瞎想的,我的特長隻有打仗,讓我說哪裏用激光炮哪裏派殲擊艦我會,分析局勢就算了。”


    陸封寒頷首:“差不多。聯盟在成立日當天臉都被踩爛了,離心和對政/體的懷疑不少,但遠征軍沒滅,勝利就會在明天。從這個角度看,遠征軍確實是現在的聯盟的粘合劑,確保民心、版圖和希望不散。”


    梅捷琳:“所以聯盟現在大方地跟什麽似的,新兵、星艦、物資、彈/藥、一運輸艦一運輸艦地源源不斷往前線運?”


    “是。”陸封寒表示肯定,“這是傾全聯盟之力,把在成立日當天被反叛軍踩成碎片的尊嚴、信心、凝聚力,一一重新撿迴來。”


    指揮室裏有一瞬的安靜。


    這個擔子不可謂不沉重,但在座的人,數年來一直都肩負著勝敗和無數人的生死,倒沒覺得有什麽扛不住。


    梅捷琳接著匯報:“我操練新兵,把他們練得沒那麽弱了,好歹敵人的炮轟過來,不會再嚇得手腳打顫,連扳操縱杆緊急轉向都做不到。他們存活率提高了,別的隻能靠他們自己鍛煉積累。”


    換了一邊腿翹著,“我手下的副艦長巡視布防也很順利,基本經曆跟平寧號差不多,能說得上特殊的隻有那個天然蟲洞。”


    陸封寒記憶力很好:“你把公主切剪瘸那次,發現的那個隱藏在小行星帶裏的天然蟲洞?”


    “指揮,公主切剪瘸了這種事,其實可以不用再提了!”梅捷琳沒好氣,又正經迴答問題,“對,就是那個,我上次離開前,采用的常規處理,放了記錄儀和標記器在裏麵。副艦長這次路過時看了看,說從數據來看,那個蟲洞很穩定,就是不知道通向哪裏。”


    手指在桌麵敲了兩下,陸封寒思忖後吩咐:“數據繼續記錄,隨時跟技術部聯係。”


    梅捷琳揚揚眉:“沒問題!”


    聯盟航道現在使用的躍遷通道分為兩種。一種是進行了人工幹預的天然蟲洞,靠技術維持其穩定性。另一種是在科技大毀滅之前,利用力量強大到超越聯盟科技水準的空間源開拓的人工蟲洞。


    當然,自空間源發生疊態坍縮後,人類失去這一利器,人工蟲洞的數量再未增加過。聯盟近年來增加的新航道,都是勘探隊滿宇宙漂,一個一個找出來的天然蟲洞。


    陸封寒的想法很實際——要是這個天然蟲洞確定穩定,就可以派人驗證另一側的出口位於什麽地方,能給聯盟開出一條新航道也說不定。


    艦長輪著匯報完後,文森特在虛擬屏上展示了《勒托日報》的頭版:“信息很多,知道你們懶得看,我簡單概括一下。”


    “第一是,抓了不少反叛軍投來的暗樁,審幾個牽出一大片,挖出了一個情報網,中間遇見信仰神的狂熱者,出現過自殺或者自/爆的情況,不過都沒出什麽大事。


    第二是,捕風、蜃樓、機動躍遷被奧丁方麵用在了戰場上。反叛軍各軍團都放了小一半艦隊在中央行政區,不過全被打殘了,聶將軍已經陸續奪迴了提亞馬特星、安努星、伊亞星、馬其頓星以及三個空間站、兩個太空堡壘,外加十三顆礦星。”


    梅捷琳話裏嫌棄明顯:“反叛軍這操作有點迷,為什麽非要分解自己的戰力,從前線抽一半兵力到中央行政區去杵著?”


    陸封寒迴答簡潔:“兩邊的利益都想沾,前線和中央行政區都放不了手,各軍團間沒有信任,怕自己吃了虧。”


    文森特繼續道:“第三是,一直在勒托充當反叛軍發言人的霍奇金,對就是那個老不死,在公開演講的時候被人刺殺了,重傷,立刻進了治療艙。”


    陸封寒眉心一皺:“刺殺的人是誰?”


    “一個年輕的學生,差點被擊斃,被聯盟藏在勒托的人救下來送走了,沒死。”


    文森特歎氣,“不過這導致勒托的管控更加嚴格,例如圖蘭學院,神學課程量翻了倍,學生鬧罷課沒用。據說圖蘭學院內網交流區現在最火的,是教人如何在神學課上睡覺不被發現,每次考試則會有學神提供考試重點,確保預習一晚上,全員成績都能考過,不會被為難。”


    說到這裏,文森特停了停,語氣複雜:“情搜部門收到圖蘭學生秘密傳出的信息,說不用太過擔憂,他們會在監控稍微鬆懈的晚上,學習自己該學習的知識。”


    龍夕雲接話,每個字都發音清晰:“心中的信念不可丟棄,對真理的追逐亦不可半途停止。”


    這是圖蘭學院被槍殺的三位教授說過的話。


    而今,他們的學生們將這句話貫徹得很好。


    空氣微微一澀。


    梅捷琳被光粒子槍打中都沒哼過一聲,偏偏在龍夕雲複述這句話後,覺得喉口微痛,低低罵了句“真他媽不是東西。”


    文森特調整了語氣:“河對麵的第一軍校,在秘書長和聶將軍離開勒托時,學校臨時舉行了一個畢業典禮,宣誓完後,全校學生幾乎都跟著聶將軍走了。


    匆忙奔赴戰場前,據說因為擔心前線軍需不夠,那幫學生把學校差不多都搬空了,射擊練習場裏連一顆子彈都找不到,營養劑更是一滴不剩,還真是貫徹了’勤儉節約‘是美德。”


    他開頭幾個字的語氣尚顯輕鬆,但說到後麵,心裏卻沉得像壓了塊巨石。


    若非情勢所迫,怎麽輪的上學生脫下校服、換上軍裝?


    即使是軍校的學生。


    他們應該像自己和大多數人一樣,有一段完整的校園生活作為記憶,在畢業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通過畢業考試,再在畢業典禮上一起宣誓,以骨為刃,以血為盾,僅為聯盟,一往無前。


    陸封寒截斷快凝滯了的氣氛:“等他們迴學校上課時,按照教授和教官的性子,搬走的東西,就算隻剩子彈殼,都會讓他們如數還迴去,畢竟,學校窮,沒餘糧。”


    氣氛驟緩。


    開完會,陸封寒靠在椅背上,緩了緩緊繃的精神,問破軍:“祈言還在設備室?”


    破軍立刻迴答:“是的,首席認為中控係統的自我修複能力還不夠全麵,因此正在調整星艦中控係統。”


    “嗯,”陸封寒抓起搭在一旁的外套,準備去設備室外等祈言。


    一路上,破軍絮絮叨叨地跟陸封寒說自己看書後的讀後感:“書上說,人類的身體每分鍾會脫落兩萬五千個外皮細胞,這樣是否可以理解為,人類每時每刻都在化作塵土?這樣的想法感傷而浪漫!”


    陸封寒極為敷衍地迴應:“對。”


    “人類真是神奇的種族,人類的大拇指與同為靈長目的大猩猩相比,多了三塊肌肉,因為這三塊肌肉,人類可以使用工具,和猩猩走上了不同的進化過程。”


    陸封寒心裏這麽想,也這麽說了:“破軍,你話為什麽這麽多?”


    “將軍,我不得不提醒您,這是您親自選的。首席曾問您,您喜歡話多的人工智能還是話少的,您的答案是‘話多一點的’。”破軍思索片刻,“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陸封寒想,你可能不太清楚“一點”到底是個什麽概念。另外,自我形容還挺精準。


    到設備室外麵時,陸封寒隻等了幾分鍾門就開了。


    踏出門的祈言捏了捏眉心,像是有感應一般,突然朝一個方向看去。一個人影映入眼裏,他的眸光微亮,腳步加快:“將軍?”


    陸封寒握了來人的手,果不其然,透著一股涼意,他嘴裏應道:“來接你下班。”


    如果將太空換著行星,指揮艦換做地麵,那麽,他們真的仿佛聯盟某個角落裏最普通的兩個人。


    “我看了看中控係統,有方案了,兩三天應該能修補完成。”在通道不算明亮的光線下,祈言五官清雋,像一絲絲淡墨自宣紙透出,讓人一眼看過,視線便忍不住停留。


    陸封寒緊了緊握著的手:“指甲長了。”


    祈言期待:“將軍給我剪?”


    陸封寒在這些小事上從不會說不:“嗯,我給你剪。”


    確實也像他在勒托時想的那樣,替祈言剪指甲,變成了一個長期開展的業務。


    洗過澡後,祈言裹著黑色睡袍坐在陸封寒腿上,手被對方托在手裏。


    陸封寒意態疏懶,下巴擱在祈言肩窩處,剪得很細致。


    他每每看到祈言的手,總覺得這是一件藝術品,線條比例精確,骨節勻稱,讓人忍不住放在掌心把玩。


    祈言垂眼看著自己的指尖,見弧度平滑:“我指甲長得有點太快了,三天前將軍才給我剪過。”


    陸封寒眼神不動,糾正他:“記錯了,上一次剪指甲是在六天前。”


    祈言點點頭,想是自己混淆了,轉念又問:“為什麽將軍這麽堅定,是我記錯了,而不是你記錯了?我的記憶力比你要好。”


    “因為我是你的將軍。”陸封寒語氣淡淡,卻毫無動搖。


    祈言固執追問:“為什麽?”


    陸封寒停下手裏的動作,將祈言的幾根手指一起握在自己掌心裏:“哪裏有這麽多為什麽?”


    對上懷裏人清淩的目光,又無奈解釋,“每天睡覺前,我都會把當天發生的和你有關的事全部迴憶一遍,分門別類。相較而言,對關於你的這些小事,我記憶力很好,大腦裏可能專門分出了一個區來儲存。”


    他仔細思索,想概括自己的記憶方法,但很快發現,“不自覺地就都記住了。”


    不存在什麽方法。


    這種“不自覺”地去記憶,已經融入了他的本能。


    陸封寒不是一個在意細節的人,每天領著艦隊來來去去,案桌上永遠有堆積的文件和事務。


    但,他是聯盟的準將,更是祈言的將軍。


    剪完指甲,陸封寒加班批後勤部臨時遞上來的文件。


    奧丁遣來一艘軍用運輸艦,全是物資,順便還送來了一艘全新的主艦,聶懷霆將命名權給了陸封寒。


    金屬筆懸在虛擬屏上,陸封寒轉眼問在旁邊安靜看書的祈言:“新送來了一艘主艦,要叫什麽名字?”


    “我來取名嗎?”祈言認真想了想,“伊什塔爾?古地球時代,巴比倫神話裏的戰神,伊什塔爾歸來時,春天也會隨之到來。”


    陸封寒很清楚祈言取名的短板,聽見這個名字還有兩分驚訝。將其輸入係統“那就用這個名字了。”


    批完文件,確定沒有疏漏,陸封寒關閉了虛擬屏幕,見祈言還在看書:“在看什麽?”


    “一篇語言學論文,研究地球時代人類的語言表達模式。裏麵講到含蓄的表達方式時,舉例說,地球時代,兩人在夜晚散步時,一方想表達愛意,可能會說,‘今晚月色很美。’這個研究很有趣。”


    祈言好奇抬頭,“將軍,如果是同樣的場景,你會不會這麽說?”


    “不會。”陸封寒毫不猶豫地給出答案,言辭篤定,“因為月色在我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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