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霍奇金嗎?


    以克裏莫為首的主和派狂妄自大, 想以反叛軍作棋子,確保軍方的特權不衰落,卻沒察覺, 養虎早已成患。


    因星際海盜劫持星艦, 無數聯盟平民懷疑陸鈞數年前的戰績真實與否, 懷疑主戰派一直在編造謊言, 無知無覺中成為了輿論推動之一。


    受到死亡威脅的富豪權貴,膽戰心驚間謀結在一處,共同施壓要求調遠征軍迴防勒托。


    因政見不合、拖延為首都星駐軍更新裝備的後勤底層軍官,各懷心思、不尊軍令、故意不調足夠人數支援勒托的駐軍長官,因各種各樣的理由背叛聯盟、成為反叛軍爪牙的普通人……


    每個人的出發點與欲/望,都是一根線,最後編織成一張遮天蔽日的大網, 將整個勒托甚至聯盟裹挾其中。


    陸封寒忽地想起, 遠征軍前一任總指揮也曾感慨,一個合格的指揮官,能夠預料到天氣和環境的影響, 能夠計算雙方兵力的差距, 但無法預料和計算清楚人心, 從這一麵來說,誰都無法做到神機妙算,隻因人心太過易變。


    “知道了,”陸封寒音節簡促, 多問了句,“克裏莫呢?”


    “被聶將軍控製了,據說他曾私下與反叛軍的‘智者’達成過協議,聯盟拱手讓出約克星外所有行星和礦星, 短時間內不發兵追迴。與之對應的是,反叛軍短時間內不掀起大型戰事。”


    文森特忍不住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蠢貨!”


    陸封寒字句都是冷嘲:“他是政客,一輩子都在搞利益交換這一套。反叛軍可不是他門口的一條狗,扔過去一塊骨頭,讓他蹲著不動,就真的會乖乖蹲著不動。”


    文森特那邊無數聯絡器提示音響成一片,他沒多少時間跟陸封寒細說,隻最後問:“指揮,你現在是——”


    “去星港。”


    立刻猜到了陸封寒的去向,文森特似乎抹了把臉:“您先迴,我隨後一定到。”


    通訊切斷後,車內很安靜。


    夏加爾正在努力消化這一連串的消息。


    明明隻有幾句話,卻讓他有種格外不真實的感覺。


    聯盟唯三的四星上將之一,背叛了聯盟,為反叛軍打開了大門?另一位鴿派上將曾經秘密與反叛軍達成過協議?


    如果今天之前有人這麽告訴他,他必定會大笑三聲,以示嘲諷。


    陸封寒卻沒給他多餘的時間:“接下來的計劃是什麽?”


    反應過來陸封寒是在跟自己說話,夏加爾張張嘴,不知道應該怎麽稱唿,幹脆含糊過去:“我……之後會大規模開戰對嗎?”


    問話的同時,他的手指將褲腿的布料扯出了褶皺。


    陸封寒頷首:“是。”


    “我想迴一次家,雖然不知道能不能迴得去……或者迴一趟學校吧,然後我就入伍。”夏加爾前半句說得猶豫,最後幾個字卻一秒沒有多想。


    陸封寒隻淡淡提醒:“很可能會死。”


    “我知道,死的幾率還很大,”夏加爾望望車窗外,麵龐尚顯青澀,“可是,聯盟都成這樣了,好像總得有些人去做點什麽才行。”


    他迷茫卻又堅定,在剛剛二十出頭的年紀裏,隱約窺見了自己的前路,並決定要大步往前。


    陸封寒沒多話,又問:“想去哪裏?”


    “前線!”想到現在說不定聯盟遍地都是“前線”,夏加爾又加了幾個字,“我想去南十字大區前線,我想加入遠征軍!”


    陸封寒沉吟,隨即問:“個人終端號多少?”


    夏加爾小心報出一串終端號。


    幾秒後,他的個人終端提醒收到訊息,打開,便看見是一封內薦信,落款是“陸封寒”。


    夏加爾倒抽了一口涼氣!


    雖然早有猜測,且答案顯而易見,但一切都敵不過真正看到這封信、看到這鐵畫銀鉤的三個字時湧起的激烈情緒!


    一時間,夏加爾看向陸封寒的眼神幾乎在放光。


    等夏加爾看完,陸封寒在他開口前出聲:“這裏離第一軍校不遠了,下車。”


    夏加爾一秒坐直,雙手放在大腿上,目光明亮,中氣十足:“是!”


    陸封寒勾唇,開了車門。


    等夏加爾躥下車,黑色懸浮車繼續往星港駛去,陸封寒餘光看了看對著虛擬屏正快速操作什麽的祈言,唇線收緊。


    他腦子裏同一時間思考的內容很多。


    聶懷霆的傷現在怎麽樣、多久能從治療艙裏出來主持大局,克裏莫會不會再搞出什麽亂子,正在勒托附近的太空軍戰況如何,反叛軍從前線一路到了這裏,那前線現在又是什麽情況……


    可這一切,似乎又都在一瞬間退得很遠,遠不及近在眼前的離別來得分明。


    陸封寒想起自己以前曾冒出過的想法,比如把小嬌氣隨身帶著到前線,但現在他定不會這麽做。


    他還沒有自負到,相信“自己身邊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套說法,甚至現在,他巴不得祈言待在離他、離戰火與危險十萬八千裏的地方,安安全全,一點風波都不要受。


    他還想了很多,想他沒在,祈言會不會好好吃飯,記不記得穿拖鞋,記不記得得拿傘,吃藥時會不會怕苦,住的地方會不會下雷雨……


    可所有話到了嘴邊,卻一個字音都說不出口。


    仿佛說出口了,就真的會馬上分開了。


    隻好沉默著朝星港駛去,一邊想縮地成寸,一邊又貪求這條路無限延長。


    直到勒托星港的建築物遙遙出現在視野範圍內,戰火正激烈,陸封寒操縱杆一轉,朝向了另一邊軍用星港的地下入口。


    祈言視線從個人終端移開:“我剛剛收到消息,來接我的人已經到了勒托外,為了安全起見,他們打開了一個停用的躍遷點,現在就在躍遷通道另一邊。”


    陸封寒短促地應了一聲:“嗯。”


    來接祈言的人很謹慎,現在勒托很亂,無法確定人群中的某一個會不會就與反叛軍有聯係,所以最好的方法時,將祈言的存在盡量弱化,越是弱化,就越不會引起注意,就越安全。


    理智是這麽分析的,然而陸封寒卻生出了一種抵觸。


    他開始擔心對方會不會不夠仔細,會不會照顧不好祈言,會不會——


    最終,他用理智強行將這些想法牢牢壓製。


    黑色懸浮車從秘密路徑直入軍用星港內部,陸封寒刷開盡頭處的倉庫,一艘黑色微型星艦出現在他們眼前。


    艦身漆黑如夜,線條流暢。


    登上星艦,將裝有中控係統源架構的箱子扔在一旁,陸封寒打開駕駛係統,在這不到半分鍾的預熱空隙裏,他垂眼看著安靜坐在旁邊的祈言。


    “兩年?”


    沒頭沒尾的兩個字。


    祈言輕易接上他的思維,點頭:“對。”


    “按照任意時間、任意地點、貼身保護的要求,我不在的時間,不會算進兩年的時限。”


    “嗯。”


    陸封寒捏了捏祈言的臉。


    他想說,等我迴來找你,那時候,反叛軍被打殘,再鬧不出什麽事,你是想在圖蘭繼續上學也好,去沃茲星旅行也好,想去哪裏、想幹什麽,都可以,我都陪你、都保護你,什麽也不用怕。


    可對上祈言清淩的眼底,他還是沒說出口。


    承諾太輕太虛浮,他不該在這種時候說這樣的話。


    陸封寒隻是很輕很輕地捏完祈言的臉,放開後,手搭在了冷硬的金屬操縱杆上。


    這種溫度的差異,甚至心底湧起一種失落。


    眼前一重重金屬門接連升起,航線圖出現在視野內,電子音播報:“推進器預熱完畢,7,6……3,2,1——”


    最後一道金屬門打開,微型星艦沿著軌道直直上衝,以極快的速度穿透大氣層,地麵的一切都越縮越小。


    顛簸間,陸封寒再次望向祈言,手伸過去,撚了撚他細白的耳垂。


    終還是說出一句:“你迴礁湖星雲,等等我,好嗎?”


    他沒說清、也說不清是讓祈言等什麽,他甚至覺得自己的要求無理且過分了。


    他憑什麽在不知道這戰火會燒多久、不清楚勝敗、甚至不確定自己生死的情況下,讓祈言等他?


    就憑那一紙合約?


    可是,祈言毫不猶豫地點了頭:“好。”


    他仿佛明白所有陸封寒未曾言明的字句與情緒。


    星艦不斷上升時的噪音充斥在耳裏,陸封寒卻奇異地將這個字聽得清晰無比,甚至連這一刻祈言的唇型、神情,都能在記憶中完整複刻。


    他目光深深地看著這個人,喉嚨澀痛,最後扯開嘴角笑起來。


    他想,就憑這個字。


    就算快死了,他也會奪下死神的巨鐮。


    就憑這個字。


    脫離首都星引力的瞬間,兩人耳邊都是一靜,他們連同微型星艦,如浮塵般漂在太空中,毫不起眼。


    祈言個人終端發出長長的“嘀——”聲,他明顯鬆了口氣,告訴陸封寒:“‘破軍’的數據核剝離成功,我現在把它傳導進你的個人終端。”


    陸封寒難得怔住:“什麽?”


    同時,陸封寒腕上的個人終端亮了起來,上麵顯示“接收進度:1%”。


    祈言解釋:“我也會保護你,用我的方式。”


    而把‘破軍’交給你,就是我保護你的方式。


    想了想,祈言又叮囑:“你要好好照顧它。”


    陸封寒不太明白‘破軍’為什麽需要照顧,但祈言說什麽就是什麽,他應下來:“一定會的,放心。”


    這時,微型星艦的操縱台上升起一塊虛擬屏,三秒後,出現了聶懷霆的影像,他肉眼可見的虛弱,脫下戎裝,和勒托普通的老者無異。


    陸封寒將人快速打量一遍:“您還好?”


    聶懷霆就坐在治療艙邊,擺擺手:“死不了。出首都星了?”


    “對。”


    “南十字大區前線已失去音訊,具體情況未知。”


    陸封寒倒不緊張:“埃裏希在,暫時穩住大局沒問題。就算他沒穩住,我迴去也能重新收整。”


    點了頭,聶懷霆更像是想找人說幾句話,聽完,沉吟片刻,難得如長輩般吩咐:“路上注意安全。”


    陸封寒應下。


    微型星艦避開了交戰區,沿著不在航線圖上的隱秘航道逐漸遠離勒托,朝向目標躍遷點。


    而意外就是在這時發生。


    雷達監視器上,突然亮起紅色警報,顯示有高能量體快速接近中!陸封寒立刻張開防護罩,下一秒,整艘星艦都震了震。


    祈言扶著座椅,穩住身形:“我們被追蹤了?”


    “幾率很低,沒人知道中控係統在我手裏,我挑的這艘星艦完全隨機,十選一,被追蹤不太可能。”陸封寒語速很快,操縱著星艦靈活避開襲來的第二枚炸/彈,“不是反叛軍的打法,是星際海盜。”


    他推測,“應該是意外,星際海盜瘋狗一樣見人就咬,可能是做任務途中路過,但見我們從勒托出來,就想來咬上一口。”


    說話的同時,第三第四枚炸彈瞬息而至,陸封寒低喝:“坐好!”話音剛落,他操縱著微型星艦在太空中一個二百七十度弧形旋轉,生生避開了兩處夾擊!


    兩顆炸/彈在遠處齊齊爆開,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火焰,卻除危險外,毫無美感。


    掃見星圖上顯示的兩個紅色亮點,陸封寒沒有戀戰,而是全速駛向躍遷點。


    敵眾我寡,非要逞強才是吃虧。


    沒想到那兩艘小型艦卻像被這滑不留手的微型星艦激起了興趣,偏開原本的航行軌跡,牢牢綴了上來。


    這幫星際海盜都這麽閑?陸封寒在心裏暗罵,麵上卻如深海般冷靜沉著,他在腦中飛快計算此處離躍遷點的距離,又瞥了眼跟上來的敵方星艦,迅速做下決定。


    隻見微型星艦在高速行駛中一個急刹,隨即猛地下沉,而綴在他正後方的星艦反應不及,依然急速向前,即將從微型星艦上方滑過。


    就在這千分之一秒的時間裏,陸封寒按下發射按鈕,小型粒子炮立刻就位,朝上方垂直激射而出,正中敵方星艦艦身!


    爆炸引起的火光映在操縱台上,陸封寒沒空觀看這枚”煙花“,他鬆開操縱杆,將動力係統檔位降到最低,借由小型艦爆炸時引起的力場,如風吹葉般,以一個奇異的角度被推離,從而再次避開了襲來的炮/彈。


    陸封寒揚眉:“對麵開了幾炮了?”


    祈言迴答:“五炮了。”


    陸封寒指尖輕輕叩在操縱杆的金屬表麵:“還真是讓他們破費了。”


    說完,他猛地將動力係統開至最高檔位,操縱杆狠狠往後一拉,微型星艦如離弦箭一般折向側旁,同時,一枚炮/彈脫離炮筒,直擊敵方動力源!


    “打中了,我們走。”陸封寒操縱著微型星艦,如遊隼般在太空急掠而過,他指指星圖上標注的亮點,“這裏是躍遷通道,這裏,是來接你的人所在的坐標。到時候你就能安全地迴到礁湖星雲,等外麵的一切平息。”


    他這麽說上一句,不知道是為了讓祈言安心,還是為了讓自己安心。


    而此時,陸封寒的個人終端上,“破軍”數據核的傳輸已上了百分之六十。


    望著這個數字,陸封寒有種由衷的愉悅感。


    就像兩人即使分開,也依然擁有強烈的聯係。或者說,日後無論哪種境況,他都有了找上門的理由——比如,“破軍”運行出了問題,你能不能看看?


    這樣的想法,讓他因為分離而產生的患得患失得到了稀釋。


    微型星艦靠近躍遷點,隨即如彈丸般融進其中。


    陸封寒鬆開操縱杆,握住了祈言的手腕。意識到自己動作的不妥,又佯裝自然地出聲:“想起來了,你個人終端沒有配置在左手。”


    將自己的意圖粉飾為查看祈言個人終端上顯示的進度,但話說完,卻沒放手的意思。


    祈言也沒有掙紮。


    躍遷通道兩側俱是淩亂光影,晃的人眼花,擠壓感也讓人感到不適,但兩人在其中,維持著這個小動作,誰也沒動。


    妄圖延長的時間總是稍縱即逝,從躍遷點脫離的第一秒,陸封寒就開啟了防護罩。可陸封寒再是心思縝密,他也沒想到,迎麵而來的竟是爆炸時產生餘波!


    整艘微型星艦如海浪中的浮舟般被掀往一側,陸封寒觀察後推斷,三艘聯盟星艦和三艘反叛軍星艦交火,因某些原因意外進了這個剛打開的躍遷通道,直接從勒托到了這附近。


    而剛剛,就是聯盟一方的兩艘中型艦發生了爆炸。


    陸封寒謹慎避開交戰圈,直直去往接應的坐標點。


    此時,戰圈內,三艘敵方星艦已經將聯盟僅剩的星艦包圍,就在炮口齊齊預熱之際,聯盟星艦竟在瞬間動力係統拉滿,以一無可當之勢力,驟然襲向敵方星艦!


    隻見火光狂然騰起,聯盟星艦自爆,三艘星艦盡數焚於火海!


    僅剩的敵方星艦在爆炸後,迅速將炮口調轉,未分敵我,直接瞄準了陸封寒與祈言的所在。


    陸封寒眉心緊皺。


    不等他有所反應,一枚中粒子炮已經襲至眼前,陸封寒敏捷閃避,然而中粒子炮攻擊範圍太廣,即使全速,艦體仍受到損傷。


    陸封寒毫不猶豫地按下一個按鈕。


    “艦體受損”的警報聲中加入了細微聲響,祈言發現自己被固定在了座位上,他猛地偏向陸封寒:“你在做什麽?”


    陸封寒沒有說話。


    同時,中型艦在宣泄怒火般,第二枚中粒子炮再次逼近!


    依然是險險避開,操縱台上提示“艦體受損”的紅光卻愈加刺目。


    祈言很快明白過來,他麵朝陸封寒緊繃的側臉,手指顫顫。


    陸封寒知道,祈言已經明白了。


    與躍遷前的情況不同。


    之前遇見的兩艘星艦,俱是形製小、載重輕的小型艦,尚有一戰之力。但麵前這艘,卻為中型艦,甚至配備有足量的中粒子炮。


    又是才被激怒、殺紅了眼的狀態。


    陸封寒即使戰術高絕、操作技術過人,但礙於天塹般的硬件差距,依然無法抗衡。


    甚至剛剛能接連兩次躲開炮火的攻擊,都得益於近十年來前線的生死淬煉。


    祈言喉嚨發緊,心率加速,視線凝在陸封寒身上,幾乎是抖著氣息:“接應我的人正在趕過來——”


    “轟——”


    艙內警報聲混成了一團!


    “防護罩已破損,十五秒後即將解除,15,14,13——”


    “艦體動力係統破損,倒數兩百秒,即將停止運行,199,198,197——”


    “監測到熱源靠近!請注意閃避!”


    “艙內含氧量迅速降低,請注意!”


    陸封寒再次避開中粒子炮的襲擊,整艘星艦卻被力場亂流影響,快要解體似的震顫不停。


    在一片混亂中,他伸手捏了捏祈言蒼白的臉,嗓音依然是慣常的隨性:“來不及的。”


    順著祈言臉側的線條,陸封寒的手停在他的下頜處,輕輕上托,於急劇顛簸和刺耳的警報聲中,低頭,傾身,吻在了祈言的唇上。


    很涼,但很軟。


    比他曾經想象中的,還要柔軟。


    陸封寒咬著祈言的下唇,很用力,念著小嬌氣怕疼,又收斂本性裏的征伐強勢,放鬆力道,隻銜了兩秒。


    這是一個極為倉促的吻。


    在他收迴手的瞬間,透明的防護罩升起,形成一個嚴密的逃生艙,將祈言護在其中。


    陸封寒命令:“氧氣注入逃生艙。”


    聽見這幾個字,祈言拚命搖頭,眼眶發紅,眼淚接連從眼裏滾落出來,濕濕漉漉。


    他緊緊看著麵前的男人,不斷說著話:“陸封寒你不要這樣……你會死!”


    卻隻有口型,沒有聲音。


    手掌抵在透明的防護罩上,祈言指節用力到毫無血色,沒有知覺般,指甲倒劈到了甲溝,整個人都在不可抑止地發抖。


    陸封寒其實不知道這種時候應該說些什麽。


    他曾經不是沒想過戰死,他預設的場景是,死前將戰略後續布置都交代下去,讓接手的臨時指揮不至於忙亂,交代完也就沒別的了。


    他的撫恤金受益人空白沒填,他沒有家人,這筆錢以後會被用來資助軍人遺屬。


    可是現在這樣的情況,沒有在他的計算範圍內。


    眼前這個人,也像是命中意外一樣。


    隔著透明防護罩,他望著祈言,不放心:“抱歉,沒有經過你的允許就做了決定。如果能忘,不要記得這段記憶。”


    祈言咬著下唇,用力搖頭,不一會兒,便有血珠在陸封寒剛剛親吻過的地方溢了出來。


    紅得刺目。


    陸封寒強忍下心疼,最後看了看祈言,命令:“逃生艙即刻脫離。”


    祈言嗓音低啞到發不出聲音,他還是望著他,半個人貼在透明的防護罩上,一聲一聲沙啞地喊:


    “陸封寒——”


    “陸封寒——”


    電子音響起:“脫離程序已就緒!”


    陸封寒目光專注,嗓音溫柔至極:“乖,接你的人馬上會趕到,迴了礁湖星雲,戰爭結束之前,都不要出來。”


    “陸封寒……”


    “嗯,我在。”


    “3——2——1——脫離!”


    逃生艙被彈射/出的瞬間,陸封寒駕駛著微型星艦,猛地轉向,隨即毫不猶豫地攻向敵方星艦。


    祈言被困在逃生艙裏,眼看外殼破損的微型星艦背身遠去,直到成為一個暗點,直到再看不見。


    他攥著自己的領口,手指青白痙攣,悲傷席卷而至,令他臉色煞白地幹嘔,直到五髒六腑都絞在一起,似要嘔出血來。


    在他心裏,有什麽東西,也隨之被生生剜去了。


    由於艙內缺氧,陸封寒頭腦已經開始發沉,他收斂唿吸,操縱著微型星艦,引著反叛軍的中型艦靠近躍遷點。


    在此之前,“一定要讓祈言活下去”的念頭如鐵片般紮在他的腦子裏。


    此時又克製不住地想,祈言肯定要怪他,但這確實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了。


    艙內氧氣隻夠一個人用,多一秒,兩個人都有窒息的風險。


    防護罩已經被轟碎,星艦外殼損毀,隻需要一丁點外力,外殼就會徹底失去保護作用,兩人都會暴露在宇宙射線之下。


    情況突發,等不及來接祈言的人趕到。


    迴天乏術。


    他不後悔,以後祈言怪他也好,怨他也好,他都不後悔。


    隻要祈言活著。


    祈言還小,什麽都沒見過,看起來清清冷冷,但看個噴泉表演會開心,跟同齡人一起都覺得新奇,給他用繃帶係個蝴蝶結,會高興很久。


    雖然表現得很聰明,平日裏卻迷迷糊糊的。


    況且,他陸封寒護著的人,怎麽能死在這裏。


    在心裏快速計算好逃生艙此刻的距離,陸封寒操縱著搖搖欲墜的微型星艦,一頭紮進了躍遷通道。


    隨之而至的,是中粒子炮和敵方星艦。


    無聲的爆炸。


    微型星艦化作齏粉,陸封寒感覺自己漂浮在躍遷隧道裏,無數光影映在他眼中,整個人仿佛處於一種奇異的意識遊離的狀態。


    他閉了閉眼。


    祈言安全了。


    想到這個名字,他又意識到,自己終究還是不想就那麽死去,所以沒有靠近那艘中型艦自爆,而是一頭撞進了這裏。


    他曾經早早思考過墓誌銘,簽過撫恤金,寫過不超過五十字的遺書,想過無數次死亡的場景,甚至做好準備,隨時能為聯盟赴死、為群星舍命。


    可現在不一樣。


    他有了一個想要好好照顧的人。


    有了一個連生命的最後一秒,也會舍不得、放不下的人。


    在意識脫離的同一時刻,陸封寒手腕處的個人終端微微亮起,上麵的字符由“接收進度:100%”,變為了“強製啟動。”


    星曆217年1月7日,聯盟成立日。


    聯盟四星上將聶懷霆,親筆寫了一封《告聯盟同胞書》。


    “……楓丹一號全堡壘死殉,勒托駐軍流血百裏,民眾惶惶,皆因我軍內部暗藏反叛軍之爪牙,散布敵方不可戰勝的謠言,煽動輿論,挑撥人心,更有鼠目寸光之輩,為謀私利,置同胞之性命於不顧,陷聯盟之安危於險境。


    ……


    敵人非不可戰勝之神,更無所向無敵之兵,今星河猶在,熾血仍存,吾等必長驅千裏,悍不畏死,以勝利之名,敬慰亡靈,威振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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