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州夜晚的長街,籠罩在幽黃黯淡的燈籠亮光中。破舊的官衙外麵,幾個穿深色衣裳的漢子正在慢慢地來迴走動。不知什麽地方傳來“汪汪”的狗吠。


    衙門裏麵,黃炳廉“嘩”地翻了一頁卷宗,拿起一根鐵片輕輕撥了一下燈芯。


    過得一會兒,他抬起頭道:“周端問題很大。”


    旁邊一個穿青色袍服的人道:“前南唐國主的國後周氏,現在大許皇宮內……她長得傾國傾城。周夫人和周端是親戚。”


    “那又怎樣?”黃炳廉冷冷道。


    青袍人張開嘴欲言又止,卻似乎生生把話咽了下去,沉默下來。


    “嘰嘰嘰嘰……”從夏天殘餘的蟲子還在鳴叫著。


    黃炳廉又問:“內侍搜查過周端府邸?”


    青袍人道:“是。”


    黃炳廉提起朱砂筆,飛快地書寫一番:“拿牌票,調隨行禁軍衛隊,立刻逮|捕周端,封了周府。刑訊周端及有關人等!”


    “遵命!”青袍人上前接過東西,剛要轉身,終於忍不住又開口道,“黃輔政,咱們如何刑訊?如果周長史胡說八道,亂牽扯人,還要繼續問麽?”


    黃炳廉冷冷道:“咱們怕牽扯誰?”


    青袍人沉聲道:“譬如……左輔政。”


    黃炳廉的嘴角露出一絲細微的表情,剛要開口。忽然外麵的狗吠更激烈,有人在門外道:“黃輔政,左輔政連夜進城了,拿的是聖旨,守城守備徑直開了門。”


    ……


    八月初一,東京皇城大朝。


    郭紹多久沒有上朝了,他自己也記不清楚,今天是數月以來第一次臨朝。他走路還有點吃力,不過總算能不用被扶著慢慢走動了。


    文武百官從金祥殿南麵大門來,郭紹等則從北麵後宮的方向進來。金祥殿建築群從正麵看簡潔又宏偉,如同光明正大、名正言順的皇權,但後殿卻有迂迴如迷宮的幽美廊蕪。


    這次大朝不算什麽特別的日子,無非是荒廢的排場重新開張。


    郭紹單獨和宦官楊士良站在一道走廊上。楊士良躬身道:“陛下,文武百官都到了,朝會禮樂準備妥當。”


    他聽到楊士良稟報,點了點頭,卻並不馬上出發,仍舊站在那裏沉思,良久才道:“無論什麽時候,光有防守、沒有進攻,都是極大的失敗。”


    楊士良若有所思,忙附和道:“陛下如日中天,英明神武,雄心開拓,非退守之君矣。”


    郭紹對恭維表現得十分淡然,口氣似乎很平靜,“無論怎樣,咱們還是防守得很好,蕭思溫的陰謀沒有得逞。可這值得慶賀麽?咱們死了那麽多人,不得不流如此多的血……”


    郭紹壓抑的鎮定有些失控的跡象,“你以為朕願意這樣?”


    曾經的無數戰爭,死掉的人肯定不止這次清洗血案中的千兒八百人;但郭紹現在很動容,一定是想到了他額外在意的東西。


    “最大的黑手沒有付出代價,蕭思溫及其黨羽,全身而退。他們現在一定在恥笑朕!在看著朕的狼狽和喪心病狂的泄|憤哈哈大笑。這麽一個可笑的陰謀,竟然能搞起如此大的風浪,朕就像一個被玩|弄的猴子一樣!”


    楊士良急忙說道:“陛下,都怪臣子們無能,不忠之人滿朝都是!”


    “罷了,罷了。”郭紹歎了一口氣,轉身向南邊走。楊士良彎著腰上來,小心扶住郭紹。


    郭紹上殿後,也沒有逞強般地拒絕別人攙扶,他被宦官扶上龍椅,看起來便不如以前那麽光輝了。一舉一動都顯得很虛弱,不過身體被折騰成這樣,他也沒法佯裝矯健。


    宏大的鼓聲和編鍾音律,也無法讓郭紹的儀態顯得更有氣勢。


    “陛下萬壽無疆!”寬敞的大殿上,一片唿聲傳來。


    “平身。”郭紹道。


    不多時,站在前列的王樸舉著象牙牌出列,鞠躬道:“陛下,臣有事稟奏。”


    郭紹沒吭聲,他上朝後一共就隻說了兩個字。宦官王忠的尖聲道:“官家讓王使君但說無妨。”


    王樸大聲道:“臣彈劾護國公羅延環,在陛下病重期間,勾通內外,有負於陛下!”


    大殿上頓時出現了竊竊私語。


    王忠問道:“王使君,你可有實據?”


    王樸捧起一張紙,說道:“護國公親筆書信,在許州長史周端府中搜出,秘密告知彼時官家病臥、朝廷人心惶惶諸事。周端有瀆職、受賄之嫌,而羅國公這封信,表明與周端私交來往甚密。護國公受大許皇室厚恩,身位顯赫,領著國庫多達一個州的稅賦收入,如此作為,豈不讓人心寒?”


    郭紹親自開口道:“羅延環!”


    穿著官服烏紗的羅延環出列,鐵青著臉抱拳道:“末將在!”


    郭紹抬起手,“看看,信是你寫的?讓旁邊那些大臣,也看看。”


    羅延環接過信,看了一下,又遞給王樸。羅延環單膝跪地,說道:“迴陛下,是末將所寫。”


    郭紹又問:“你寫給周端的信?”


    羅延環沉默了許久,大殿上的議論聲也漸漸安靜下來。於是宦官王忠的聲音分外清晰:“護國公,官家問你話!”


    “是……”羅延環低下頭,咬牙道,“是末將密告周端東京發生之事。”


    大殿上頓時嘩然,有人道,“護國公為何與周端暗通款曲?”“護國公實在有愧於皇恩……”


    羅延環一言不發,單膝跪在大殿中間,沒有任何動作,仿佛一尊雕像一般,任由一幫文武議論紛紛。


    郭紹坐在龍椅上,臉色蒼白,一臉痛苦,袍袖中的手也握緊了,“朕……來人,摘羅延環官帽,送大理寺,讓諸衙審清楚再放他。”


    羅延環聽罷向上位一拜,自己把烏紗帽取了下來,等侍衛進來,他便拜道:“官家,末將告退。”


    郭紹坐在龍椅上,聽著他的聲音,目送羅延環的背影從堂皇的大殿正門出去。


    忽然一聲大喊:“官家!快來人,來人救官家!”


    大殿上馬上一陣混亂,本來不敢仰著頭去看寶座上的皇帝的,大臣們此時也紛紛抬頭看過來,但見郭紹已倒在寶座上不省人事!


    周圍的宦官宮女紛紛圍攏,將郭紹扶起,卻已明顯昏迷不醒。


    王樸大喊:“快去禦醫署,把當值的禦醫都叫來!”宦官王忠道:“先抬到後殿,叫神醫陸娘子!”


    大殿上本來分列兩邊的秩序全亂了,大臣們惶惶不安。


    在一大群人的簇擁下,皇帝被從寶座上抬走。王樸大聲道:“官家大病方愈,龍體尚需調養,一時情急暈倒,並不大礙,諸公必不能驚慌。”


    人們麵麵相覷,不知所措。王樸又道:“樞密院、政事堂、國公武將,可入內,餘者各迴衙署,等著中樞的消息!”


    有人站出來主持局麵,且王樸的官又夠大,大夥兒才總算安定了一些。大朝便如此半途中止,禮樂也不必了。


    次日,諸衙收到邸報,禦醫診斷皇帝病愈,隻是身體虛弱,不能操勞,必要靜心調養月餘。皇帝下旨,讓大皇後監國,暫領國政。


    ……


    羅延環呆在大理寺的衙署裏,並不算囚犯。他可以在衙署各處走動,有四個胥吏專門照顧他的起居,並有禁衛數人作為護衛。每天好吃好喝,起居室有舒適的臥房,甚至還有飯廳和書房。


    沒人審問他,整個大理寺的官吏見到他都禮數周全。


    甚至家裏人還被放進來看望過他,小妾哭哭啼啼地收拾了一些換洗衣服給他送來。不過有大理寺的官員陪著家眷來見麵。


    羅延環見小妾當著外人的麵哭哭啼啼磨磨唧唧,覺得有點汗顏,板著臉道:“婦人經不得嚇,還沒見識,趕緊迴去等著,過陣子老子就出去了。”


    小妾哽咽道:“阿郎真的沒事麽?”


    羅延環故意提高聲音道:“我和官家從刀山火海趟過來的,有啥事?”


    小妾道:“聽說官家昏倒在大殿上了。”


    羅延環道:“官家養養就能好,監國的肯定是大皇後,大皇後寬仁,更沒啥事。”


    好不容易才讓小妾安心走了,羅延環也心亂不已。


    大殿上的信,他不能不認是寫給周端的。不然把李處耘牽連進來,對李家後人不利,對他自己也沒啥好處……幾天前皇帝打過招唿的,羅延環還沒不懂事到那麽個地步!


    他看著自己被拘|禁的地方,確實也覺得沒多嚴重……一身腥臊洗不掉了。最後會被削爵?這似乎是最嚴重的後果。


    羅延環焦躁不已,再要通過巨大的軍功重新封國公,機遇不多了。


    他成天在這裏好吃好喝,卻百無聊賴,經常胡思亂想。偶然間想起大殿上王樸指責國公領著多達一個州的稅賦收入,心裏琢磨:難道這是文官們的陰謀?他|娘|的為了給國庫省錢,盯上老子們的俸祿了?


    羅延環又悲痛李處耘的死。早在開國之初,李公就未雨綢繆,想到了文官們的險惡,如今看來似乎不假。


    羅延環在幾個房間裏到處亂走,想來想去,覺得自己想什麽都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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