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電讓整座皇宮忽明忽暗,仿佛陰晴不定,但迴頭一看,傾盆大雨一刻也沒停過。


    符金盞走進萬歲殿寢宮,屏退左右,獨自進裏麵麵聖,她掀開帷幔走進去時,卻見郭紹端坐在正麵的塌上,看起來十分怪異。又一次雷電之時,借著明亮之極的光,符金盞才看清郭紹著實臉色蒼白,神情也極其憂慮。


    “陛下……”金盞微微屈膝。


    郭紹悶聲咳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坐塌旁邊,沒有說話。金盞會意,心情沉重地走上去在他身邊坐下,就近細心地觀察著郭紹,猜測他的身體狀況。


    皇帝蒼白的臉一絲笑容也無,沉默的場景,偌大的宮殿十分壓抑。


    金盞心裏七上八下,也什麽也沒說,看著郭紹麵前表情的樣子,她甚至不知道郭紹此時心裏在想什麽……隱隱中她甚至有點害怕,因為郭紹如前朝皇帝柴榮一樣,是皇帝,是天子!


    她經曆過的,擁有四海的帝王、人間至尊,在臨終前非常可怕!此時的人很容易失去理智,猜忌、暴戾會讓一個人完全變成另一個人!瘋狂的人,偏偏又有難以違抗的極大權力,其可怕程度難以想象。


    就在這時,郭紹忽然開口道:“得讓李處耘先死!”


    “啊?”毫無預兆的聲音讓金盞吃了一驚,愣愣地看著他。


    郭紹沉聲道:“隻要沒有李處耘,金盞就能控製住局麵。”


    金盞聽罷心中一亂,脫口道:“陛下正當壯年,切勿往壞處想……”


    郭紹搖頭道:“朕自己是什麽狀況,心裏最有數。事到如今,隻要能把這一切留給金盞,朕便想得開了,至少不必再有遺憾。”


    “什……什麽遺憾?”金盞問。


    郭紹毫不猶豫地說道:“以前我的親姐用心對我好,可是我什麽都沒來得及報答她,多年從來沒放下過……現在不同,朕把整個江山、四海給金盞,可以安心了。”


    金盞聽到這裏,頓時呆了,整個人好像被宮外的雷電劈中了一般!


    她著實沒想到,作為開國皇帝,在這種時候,想的竟是這個!她不是不相信郭紹的為人,但能成就大事的上位者,不會感情用事,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否則難以有大作為……郭紹顯然成就了大事,但他在擁有一切後、在這等關頭,依舊想的是這個……


    金盞沒有大聲痛哭,卻覺得渾身都不受控製了,眼淚嘩嘩往下掉而不自知。


    她忽然感覺到溫暖粗糙的手指在自己的眼頰上,這才迴過神來,眼前看到郭紹的目光,他的目光依舊明亮,他沉聲道:“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你把眼睛哭紅了,得露陷。朕的病情,瞞得越久,越有時間布局。”


    金盞張了張嘴,愣是發不出一點聲音。她感覺自己胸口裏某種東西變成了碎片,情緒幾欲失控,她想說自己要的不是這樣的“迴報”,但是忽然想到:郭紹一生的成就,便是大許皇朝,如果許朝崩潰了,他恐怕真的難以瞑目。


    她心道:現在確實不是哭的時候,就算萬箭穿心也得忍住!哪怕粉身碎骨、六親不認也得先保住燒鍋兒一生的心血!


    金盞的貝齒咬得咯咯直響,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淚,顫聲道:“李處耘雖帶兵在外,但這時依舊得聽陛下的聖旨。”


    郭紹出奇的冷靜,他聲音沉穩道:“李處耘的機會不是現在,他的時機在朕走了之後。”


    金盞一想,看著郭紹的眼睛微微點頭。


    郭紹剛登基就開始布局兵權革新,可謂很有先見之明,到了現在這種權力格局,任何人想直接起兵造反並非易事;何況郭紹有難以逾越的威望和得到的軍心。


    但是,貴妃李圓兒是李處耘的親女兒,而李圓兒也有皇子……皇子的外公是大許最高級的禁軍大將。若是到了朝廷群龍無主時,一切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郭紹道:“開國公隨朕南征北戰、親密無間,現在朕要走了,也想有個親近的人陪著。”


    金盞聽罷與他麵麵相覷。


    郭紹捂住嘴幹咳了兩聲,又道:“朕先讓樞密院把東北的消息告訴西北前線,然後調李處耘半道迴朝,便有了還說得過去的理由,沒那麽突兀。等李處耘一迴來,把兵權交出來,辦起事兒來能避免很多無謂流血。”


    金盞強忍著一切,問道:“遼國在東北的活動是真的?”


    “真的。”郭紹道,“朕並非編造謊言騙李處耘。隻不過遼軍增兵東北多半是為了防範大許,並不敢輕易入關……除非大許內亂太甚!”


    金盞聽到這裏,心裏的重量又加了幾分,外敵遼國的威脅並不能忽略……她的削肩在微微顫抖,看著郭紹,他仿佛是一顆參天大樹,這顆大樹如果倒了,金盞好像眼睜睜地看著天要塌下來的場麵。


    就在這時,郭紹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個折疊的綢包遞給金盞。


    金盞接過來,看了他一眼:“這是何物?”


    郭紹道:“遺詔,以防萬一到時候沒準備好。萬一有那一天,這上麵有朕親筆所寫詔書,讓翃兒(符二妹之子)繼承大統,金盞攝政。”


    符金盞捧在手裏,雙手都在發抖:“陛下……真的,真的有那麽嚴重?”


    郭紹沒吭聲。


    金盞又問:“是什麽病,能告訴妾身?”


    郭紹搖頭道:“不知道,陸娘子也診斷不出來。但是以這世道的醫術,內髒都出血了,恐怕神仙也沒法子。”


    金盞欲言又止,一衝動便徑直道:“符家也是名門望族,武將世家。”


    郭紹道:“符家不在朝廷,隻要金盞攝政不願意,符家難以摻和。若是金盞願意,那是朕留給你的,隨你了。”


    金盞目不轉睛地看著郭紹:“紹哥兒,難道江山傳給子孫,不是最重要的?”


    郭紹搖頭不語。


    過了良久,郭紹又道:“趁朕現在還動彈得了,明日召集文武大臣到議政殿。叫曹泰當著朕的麵,傳旨授權金盞在西殿主持朝廷軍政。”


    金盞已無言以對。


    當晚她留在萬歲殿服侍郭紹飲食起居,就寢後卻怎麽也睡不著,又擔心明天氣色不好讓大臣們徒增揣測,很想睡一覺,可是越想睡著,卻越是睡不著……


    次日天剛蒙蒙亮,郭紹就鼓足勁起床了。他坐在銅鏡前,讓金盞給他梳發髻,金盞發現他的頭發掉得厲害,此時她更加難受,整個人都仿佛在夢裏。


    郭紹伸手自己撫平裏襯交領,穿戴得十分整齊,並對著銅鏡審視自己的儀表模樣。或許,他登基大位、洞房花燭夜,都沒現在這麽認真。


    金盞把黃色的襆頭給他戴上,便見郭紹正偏著頭看牆上繡的一副大地圖,她頓時鼻子一酸,差點又哭出來,隻覺得喉嚨一股鹹鹹的暖流往肚子裏淌。


    郭紹雖然盡力,但在上轎下車之間,宮人應該能察覺到他的體力不支,身體不好無論怎麽裝,整個人的氣象是完全不同的。


    ……及至議政殿,郭紹和金盞一前一後,姿態從容地走上上麵並排的兩把椅子。


    “臣等拜見陛下、西皇後……”大臣們依禮作拜。


    郭紹親口道:“平身。”


    等諸文武起來入座,曹泰便走上前來了,當即宣讀聖旨,言國事煩勞,朕對西皇後十分信任,即日起請皇後迴到西殿,幫助批閱奏章、主持國策等諸事。


    等曹泰念完,郭紹保持著聲音語速道:“諸位可有異議?”說罷瞪眼迴顧左右。


    議政殿上沒人吭聲,人們微微側目看向範質,連範質也沒說話的意思。於是王樸便先抱拳道:“臣等遵旨!”大臣們紛紛道,“遵旨!”


    郭紹當即起身,拂袖而走。身後傳來了亂糟糟的喊聲:“恭送陛下……”


    郭紹離開議政殿後,立刻掏出手帕按住嘴悶聲咳了兩聲,曹泰追了上來道:“近日暴雨,官家偶感風寒。爾等若是在宮裏胡說八道,亂傳流言,萬福宮那宮女就是好下場!”


    隨從的宮人個個嚇得低頭不敢吭聲。


    曹泰立刻換了一個表情,在郭紹身邊躬身道:“官家龍體要緊,可別再淋雨了。”


    “哼!”郭紹發出一個聲音。


    他沒有馬上迴去,卻先來到了金祥殿東殿的“密室”,他存卷宗和東西的小屋子。整個屋子的牆上全是地圖和紙條,桌案上、書架上放著很多卷宗,以及他記錄思緒策略的冊子。


    郭紹抓起寫著自己潦草字跡的本子,迴頭見曹泰站在身後,想讓曹泰拿來燒掉……都是一些他自己的想法,沒有經過“大義”裱裝,顯然不便公諸於眾。


    但他又放了下來,心道:留著讓後代治國時看看,或許也有一些用處,省得被冠冕堂皇的道理給蒙蔽了。


    郭紹在椅子上坐下來,看著這間屋子裏略顯淩亂的東西,萬般複雜的感受湧上心頭。人著實很渺小,哪怕是成就過豐功偉績的帝王,在生老病死麵前也是那麽軟弱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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