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姬隔三差五便要去滋德殿一趟,禮儀上要去給兩位皇後問好,還會有一些錢財用度上的分配,因為她名義上管著一個宮的事兒。


    見了皇後出來,已是日上三竿,夏季濃密的樹蔭下印著陽光的斑斑點點。明媚的陽光卻沒讓李月姬心裏亮堂起來,她隻覺得渾渾噩噩的。


    正好碰見了宦官王忠。這個宦官是內侍省的大宦官,李月姬想起宮婦所言內侍省的宦官知道的事兒多,便叫住了王忠。


    那宦官倒也機靈,站住便彎腰一個笑臉道:“賢妃娘娘,對奴婢有何吩咐呀?”


    李月姬左右看了一眼滋德殿人來人往的景象,況且她和這個宦官也不熟。沉吟片刻便問道:“官家這陣子在忙甚麽?”


    王忠皮笑肉不笑道:“賢妃娘娘,官家去造甲坊那邊巡視火器了,聽說下邊的人製作出新的大炮啦!”


    李月姬問:“很厲害麽?”


    王忠一本正經道:“當然厲害,奴婢聽說,一炮下去,一裏地外的軍營都要灰飛煙滅!”


    李月姬聽到皇帝在忙活兵事,心下愈發擔憂,很想問王忠朝廷是否要對夏州用兵,但以她的皇妃身份,問皇帝在忙什麽倒是無妨,問軍國大事,就很不妥了。


    ……汴水河岸,這個時節水力豐裕,幾個城一樣的造甲坊一片嘈雜,天空黑煙彌漫。造甲坊的城一開始是為了鍛造盔甲,但是這裏建造了完整的冶煉作坊,火器也在這裏製造。


    青銅炮鑄造並不複雜,工藝能鑄鍾就能鑄炮,隻不過以前沒人想著這麽製作。


    新的青銅炮用了分類試驗法,輪番試炮,最終確定了尺寸。炮身長約五尺,單炮管重約一千斤,主要發射十斤重的鐵彈,取名“虎嘯天字號”。


    這種青銅炮重量是以前的鐵鑄“龍嘯炮”兩倍多,卻隻能發射十斤重的炮彈;而鐵炮幾百斤重,卻能發百斤重的炮彈。


    區別在於,鐵炮是大口臼炮,隻能如拋石車一樣往上拋射,憑借的是石彈落下來的重量砸牆;而青銅炮可以平射!


    郭紹站在女牆後麵,拿手掌遮在眉間,擋住頭上的陽光,聚精會神地眺望著遠方。


    忽然,“轟”地一聲炮響,白煙中火光一閃。少頃,便見一枚黑漆漆的炮彈橫飛撞到地上,平飛的炮彈角度很小,立刻便在地上彈起,繼續往前飛,蹦蹦跳跳了老遠,才掉在地上滾起來。


    “越遠準頭越差。”昝居潤道,“要打中一個靶子怕是不容易。不過,若是前邊是人群,這一炮砸過去定能撞到一串人!”


    郭紹神情有些激動,說道:“這不是攻城用的兵器一砸一個坑,準頭差不要緊,要的就是威懾力。今後敵軍就算在一裏地外聚集列陣,也在咱們的射程內!”


    昝居潤又拿出一張圖紙來,拜道:“官家言,用兩個輪子作為炮架,咱們試了、一時沒成,太重了一放炮要散架偏斜。不過軍器監重新製作了一副東西。官家請看,這是炮車,可以用馬匹拉動;運送時炮身、炮架都放在上麵。放炮時,八個人將炮抬下來放在炮架上,加上炮尾鐵架固定,便能放好。”


    郭紹道:“要八個人抬?”


    昝居潤道:“一千斤重,少了八個人不行。民間抬棺材的法子,八個人輕鬆抬起走。”


    郭紹:“……”


    這炮雖然又笨又重,沒法子,郭紹想要的是平射彈跳,炮彈初速要高,不然角度太小、初速太低,剛出膛就要落地。如此火藥在膛內爆燃的膛壓就高,青銅炮壁要厚,否則要炸膛,試炮的過程中死傷三十幾個人了,就是鑄的太薄炸了!


    不過因為壓力高,這下可以近處打散彈了。此前的鐵炮就試過碎石散彈,結果沒什麽用,因為臼炮的口子太大,裝填散彈膛壓太小。


    軍隊建製是根據武器和戰術變化的,常規軍隊二十餘人一隊、火繩槍軍隊三十餘人一隊,都不適合炮軍。火炮人馬以十五人為一隊,裝備一門炮車,十五枝火繩槍,以及馬匹、長短兵器若幹;為了減輕不裝備盔甲,隻有頭盔。因為抬炮就要至少八個人,還需要照料馬匹做雜活的火夫,抬炮時安裝炮架等活的人,以及死傷後的預備人員。炮軍一都人馬八門炮,一百二十人。一指揮五都六百人。


    郭紹親眼看到了火炮的戰力,心裏便有了底,迴到金祥殿重新開始部署近期的軍政設想。


    他首先召見了軍國重臣王樸和魏仁浦,接著又陸續召見了昝居潤、盧多遜等人,準備製定一整套對外方略。


    盧多遜聽罷郭紹的意思,便進言道:“臣出使夏州時,曾見有契丹人在夏州來往,朝廷可以此為借口,下令夏州節度使李彝殷交出敵國使節,押解東京問罪。”


    郭紹道:“此役彼一時也,甚好。”


    ……忙完一整天,酉時郭紹迴到了萬歲殿,他不睡主殿的,在萬歲殿一個角落裏收拾了一處房屋日常起居。


    剛進萬歲殿,便聽到王忠稟報:“李賢妃等著,欲求見陛下。”


    郭紹聽罷,說道:“請進來罷。”


    一般在宮裏,皇帝主動想誰侍寢才召見,嬪妃求見,應是有什麽事兒。皇後皇妃一共就五個(一般四人),還是很重要的人。


    王忠卻沒走,反倒上前小聲道:“今日李賢妃問官家在作甚,奴婢試探了一番,見她神色恐慌,怕是聽說了陛下想對黨項用兵的事兒哩。”


    “哦……”郭紹恍然應了一聲。


    郭紹在起居室的廳堂裏坐下來等著。不多時,便見李賢妃進來了,她沒穿黨項人的衣裳,卻是穿了一身襦裙常服,頭發也梳成了墜馬鬢。李月姬黑發黑眼,麵相也和漢人差別不大,人也好看,白生生的肌膚,凹凸有致的身段;可穿上襦裙半臂飄帶,仍舊不是那味兒,有點怪異。


    郭紹不動聲色,上次還被她的指甲挖了一道血痕,至今想起郭紹還覺得皮膚火辣辣的。


    李月姬卻款款作了個萬福,“妾身拜見陛下。”


    “不必多禮了,坐下罷。”郭紹道。


    李月姬柔聲道:“謝陛下賜坐。”


    郭紹卻摩挲著腦門:“怎麽覺得哪裏不對勁哩。”


    李月姬道:“陛下的女人,不都是這樣對陛下執禮麽?”


    郭紹點點頭。


    短暫的沉默,寒暄罷便有些冷場。主要是因郭紹態度消極,毫不主動找話題。這女人對他這個“異族人”沒甚感覺,也不喜呆在異鄉,不然當初已經有名分了,怎會拚命也不讓郭紹碰?


    這時李月姬的臉蛋嫣紅,好不容易才開口,帶著某種屈辱般的感覺,“在靈州時,妾身不懂事私自逃跑,差點被狼所害……妾身一直想問清一件事,那日射|箭救我的人,是陛下麽?”


    郭紹迴憶片刻,點頭道:“正是。”


    李月姬輕聲道:“謝陛下救命之恩。”


    “不必如此,舉手之勞,碰巧遇見罷了。”郭紹道,“朕也不願意你被狼咬傷了。”


    李月姬沉默一會兒,又道:“都怪妾身不知事,竟然還弄傷了陛下,陛下又寬容妾身……”


    郭紹道:“不過小事,朕這點心胸還是有的。”


    “陛下……”李月姬有點尷尬地看著他。


    其實郭紹已經明白她什麽意思了,以前對聯姻不滿,現在被迫無奈,怕朝廷和夏州關係緊張,讓她和她的家族有災禍。


    她沒有選擇了,哪怕郭紹是一頭豬,她也得討好。而且郭紹似乎也沒討人嫌到那地步。


    郭紹微微歎了一氣。


    不過他迴頭一想,其實李月姬很無辜。連所有黨項人也不能說便是壞人……在他們自己看來,擺脫中原王朝的控製,為自己人擴張地盤勢力,一點錯都沒有;隻不過他們的不遜和野心,不利於大許朝而已,平白多一處邊患威脅,對任何王朝都是壓力、以及徒增的軍事防備開支。


    李月姬不過一個女子,被人送到千裏之外的異國他鄉聯姻,已經不幸了。現在為了生存才這樣,似乎情有可原。


    郭紹想罷,便溫言喚道:“賢妃……”


    “嗯?”李月姬抬起頭,有些期待地看著他。


    郭紹寬慰道:“賢妃不過一個女子,不要把所有的事往自己身上攬,誰扛得起那麽重?你既為朕的嬪妃,不必太擔心了。”


    李月姬聽罷微微有些動容:“陛下待人很好,妾身以前怎麽就沒想通……”


    郭紹心道,我對身邊的人都好。聖人說得好,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這些人呆在我的後宮裏,經常能靠近我,怎能讓你們反抗,給自己找不痛快?


    他猛地發現她脖子都紅了,手上繃緊,默默地使勁抓扯著衣裳。她的聲音似乎要哭出來,屈|辱地顫聲道:“陛下,既然我是您的女人,已經進宮這麽久了,陛下……陛下要了我罷!”


    郭紹愣在那裏,歎道:“賢妃,真的不必如此。”


    李月姬的神情複雜,還有些生氣,快哭了:“我送上門,別人還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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