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府內宅比宮廷小很多,人也少了,不過不遠處的一片桃林的花朵開得正旺,平添了幾分美麗。


    符家還是很安穩的地方,金盞剛安頓下來,也無須跟著她迴來的宮女隨時跟著。這時曹泰入內求見,他依舊十分恭敬,小心服侍沒有半點怠慢。


    曹泰躬身道:“奴婢離宮時,官家召見奴婢,拿了一樣東西,叮囑奴婢定要交給夫人。可在路上夫人一直沒露麵,這是官家親手給的東西、下了聖旨,奴婢不敢太草率,此時才送到夫人跟前。”


    “哦?”金盞好奇地問,“是何物?”


    曹泰趕緊避過身,才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來,小心翼翼地一層層地打開。就好像一個節儉的老太婆要掏錢似的慎重其事。


    連金盞都被他的模樣弄得屏住了唿吸,目不轉睛地瞧著。


    曹泰好不容易才打開,把裏麵的東西雙手捧了起來,跪拜在金盞跟前,把雙手舉於頭頂|進獻上來。


    金盞看著那東西愣了愣,俄而便拿手絹遮著嘴“噗嗤”笑出聲來,那笑容如同桃花林的花朵一般美,又好似要笑出眼淚來,她的眼睛也變得紅紅的。


    曹泰一臉茫然,他似乎明白點什麽,又似乎不明白。


    金盞伸手把東西拿起來:一塊刺繡紅綢。便是郭紹出征幽州前夕,金盞給他綁在劍柄上的紅緞子……傳說紅綢能辟邪,很多將士出征時內衣裏都藏著紅緞。當時金盞是願他平安順利。


    而今這塊綢緞又送迴到了她手裏。


    沒錯,正是那塊紅綢,展開成長方形,中間繡著一隻針腳淩亂的朱雀,但看起來似乎有點像一隻小雞。金盞繡的,一眼就確定了。


    “真是醜,唉。”她撇了一下小嘴,輕輕歎息一聲。不過神情之間明顯輕快了不少。


    曹泰忙道:“官家還記得您哩。”


    聽曹泰的口氣,他似乎並不知道郭紹出征前,金盞送過他紅緞的事;抑或聽人說起過,但是不記得了,畢竟這事兒不算大事,一點風浪都沒起,又過去一年多了。就算曹泰還記得這事兒,恐怕也不懂。


    但金盞卻比曹泰明白,也更聰慧,一眼就瞧出其中含義了。


    金盞想到一件有意思的事:郭紹稱帝為天子,禦批奏章定天下,卻寫了一手難看的字;自己是個女子,卻把女紅做得歪歪斜斜。


    她想到這裏,覺得好笑,又笑了一聲。第二次露出笑容,比剛才的笑意更加美好了。


    就在這時,魏王府上的一個婦人在外麵喚“大娘子”,曹泰出去把她叫了進來問什麽事。婦人道:“阿郎要用晚膳了,請大娘子去用膳。”


    金盞道:“我今晚著實有些累,也沒胃口,不想吃了。你去迴稟父親和姨娘,明早我再去給二老敬茶問好。”


    婦人應了一聲,出門去了。


    金盞不想動,這府上也有好些她不熟悉的人,包括魏王續弦那個湘夫人,一時間她不想麵對。


    但轉念一想這樣又有點失禮,為了稍稍好一點,金盞又吩咐曹泰:“你過去一趟,轉告我的意思。”


    曹泰道:“奴婢這就過去。”


    ……曹泰急忙出門,趕上那婦人,與她一並去前院。


    二人一前一後走進一座比較高大的房子,剛走到一道房門附近,便聽得裏麵的一個婦人聲音道:“咱們家請了尊佛迴來供著!”


    曹泰在宮裏呆慣了,見多識廣,一聽這口氣就不對,拽住旁邊的婦人小聲道:“裏麵的人不高興哩,咱們稍等一會兒再進去。”


    婦人忙點頭,低聲道:“說話的是張夫人,大郎君(符昭序)的夫人,她是過世的老夫人娘家的人,有點厲害哩。”


    曹泰不動聲色,心道都不用套這婦人的話,她就忍不住說出來了……好像知道得多,有什麽好炫耀似的。


    符昭序的聲音立刻道:“在爹和姨娘麵前,有你這麽說話的麽?”


    張夫人的聲音酸酸的:“我自然不敢對爹和姨娘抱怨,我和大郎說這事兒。你說什麽,心疼她旅途勞頓,又親自吩咐廚房,另外做更好的膳食給她送去。供佛也沒這麽用心的罷?”


    符昭序道:“我怎麽對我妹,如何惹到你了?”


    符彥卿的聲音道:“小事有甚好說的?”


    另一個婦人的道:“都是自家人,大郎對他大妹好點,你別往心裏去。”


    聽起來符彥卿有點不耐煩,不願意理會這事。而剛才說話的婦人應該是湘夫人,湘夫人顯然在府上地位權力不高,說話的口氣很軟,以勸為主。


    她比符彥卿的已經過世的元配張氏差遠了,甚至連兒媳張氏都比不上……過世的老夫人是在場兒女的親|娘,張氏是老夫人的親侄女。


    張夫人的聲音道:“我知道都是自家人,那更應該沒有貴賤之別罷?”


    長輩的言辭無力,完全無法壓住張夫人的怨氣,她的聲音又道:“她身邊差不多二十個小娘服侍,這些人還隻是近侍,府上還得派幹粗話的,這排場比姨娘您大多了。這些人不也得府上養著?竟然還有宦官,王府上沒養過宦官,連阿郎都沒享用的氣派。咱們家得供奉著一個娘娘,都得把她當娘娘侍候著……”


    符昭序的聲音道:“咱們家又不缺這點。”


    張夫人的聲音道:“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符昭序道:“我符家,父親乃堂堂魏王,叔伯兄弟皆為將帥,柴米再貴,還養不起二十幾個人?況且,大妹乃皇後……皇後的姐姐。”


    張夫人道:“皇後還叫我大嫂哩!她是做過皇後,可那是前朝皇後,現在她也就是符家之女才有點身份,不然和庶民有何區別?何必這樣厚此薄彼,好像她就貴,咱們就賤。以後符家內事,都讓迴娘家寡居的符家女兒做主算了!”


    就在這時,符彥卿的聲音淡然道:“大妹就算是庶民,她也為符家出了不少力的。”


    曹泰聽到符彥卿發話,心道,人道魏王年邁昏庸,但時不時說句話卻頗有深意。


    張夫人的聲音嗲聲道:“爹……”聲音拖得長長的。


    符彥卿道:“好了,準備開飯。”


    曹泰聽到這裏,拽住旁邊的婦人招了招手悄悄道:“先離開,再等等再去。”


    不料剛想走,忽然兩個端著木盤的丫鬟大聲道:“咦,王嬸,你怎麽和這位公公站在這裏?”


    曹泰的額頭頓時冒出幾條黑線!


    裏麵頓時傳來一個聲音:“誰站在外麵?”


    曹泰無奈,隻好硬著頭皮走了進去,躬身拜道:“奴婢拜見魏王、湘夫人、大郎君、張夫人、六娘子……”


    張夫人等符彥卿不耐煩地說了一聲“免了”,便立刻問道:“你來作甚?”


    曹泰道:“大娘子差遣奴婢前來,向魏王和湘夫人道歉。大娘子方迴家,一路風塵仆仆衣冠不整,怕這樣見長輩失了家規禮數,待明日一早,大娘子便去給阿郎、夫人敬茶問好。”


    張夫人嘀咕道:“喲,宮裏出來的,這話說得多順耳。”


    曹泰強忍著悶氣,道:“奴婢剛走到門口,見著王嬸,剛才還不知怎麽稱唿她,愣了一下,便有府上的小娘先招唿李嬸了。奴婢多有打攪,還請張夫人勿怪罪。”


    張夫人道:“你說這話,欲蓋彌彰。”


    符彥卿又開口道:“大郎不是叫廚房另做了膳食,做都做了,給大妹送去,叫她今晚不用出來了。”


    曹泰忙道:“是,是。奴婢告退。”


    曹泰從飯廳出來,已是怎麽高興不起來了。走在路上,忽然聽見遠處有兩個娘們在說,“那人不是男人,下麵沒有的。”“難怪,俺說怎麽到內宅來了。”


    曹泰又羞又惱,這些人簡直是少見多怪!他|娘|的,要換作在宮裏,就她們那種做粗話的奴婢,老子咳嗽一聲,把你們的排|泄物嚇出來!娘|的,豈有此理!


    他忍著氣,迴去迴稟金盞。無須交代怎麽說的,隻要說一聲“辦妥了”就行。


    金盞的目光從她臉上瞟了一眼,便道:“昭序的夫人給你氣受了?”


    曹泰頓時一愣,忙彎腰道:“不敢,奴婢就是個跟前跟後跑腿的奴婢,哪裏敢有什麽氣?張夫人心直口快,又是對咱們這種人說話,有些不客氣是應該的。”


    金盞點點頭。


    曹泰立在那裏,權衡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不想把那些話詳細說出來,因為金盞並沒問他。或許,根本不用說,金盞都能猜到大概說了些什麽,有些事兒,似乎就是必然的。


    就在這時,金盞輕輕說道:“主仆之情有十多年了,要離開東京那時,我是想留你在宮裏,可你不願意。當時你若真願意,我還有點不習慣。”


    曹泰毫不猶豫道:“老奴無根之人,在世人眼裏就和一條狗似的。認了夫人為主,便再也不改了,您走哪,奴婢就鞍前馬後跟到哪,您嫌老奴了,老奴隻有一死……”


    “欸,別說了,真是酸得慌。”符金盞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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