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紹拿著盧多遜進獻的東西,退至養德殿。


    此時養德殿內,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正雙手捧著一隻硯台。等郭紹要蘸墨汁時,她便能及時地舉起硯台,伸到他的手邊。因為她時刻都注意著郭紹最細微的一舉一動,能判斷他何時需要什麽。


    這婦人便是李尚宮,她的淺紅色長裙下墜在地板上,蓋住了下半身,腿是跪在地上的。她雖然沒敢一直盯著郭紹的臉看,但眼睛餘光一直觀察著郭紹的神色。郭紹十分專心,眼裏隻有麵前的圖和擺在旁邊的皺巴巴的紙張,對所有的事都視而不見。


    李尚宮手臂都軟了,膝蓋也跪得生疼,但又有另一種讓她很愜意的感覺。她愛看郭紹一臉認真專注的莫樣兒,他身上有一股氣息讓李尚宮覺得很好聞。


    她時不時還小心地偷看著郭紹畫的東西,有山有河的線條,李尚宮瞧得不太懂,但知道郭紹在琢磨著天大的事……反正和宮裏頭那些斤斤兩兩的瑣事全然不同。她心裏在仰視郭紹,又覺得他很費心力、莫名生出憐愛之心來。


    ……就在這時,郭紹側目看到了李尚宮,愣了一下道:“你跪著不累麽?快起來。”


    李尚宮脫口道:“妾身心裏願意服侍陛下……”


    她說罷臉上頓時一紅,輕輕側頭。郭紹順著她的目光,旁邊還侍立著三個男人,王樸、李穀、左攸。不過他們都一本正經好像什麽都沒聽見什麽也沒看見。


    郭紹把毛筆放在硯台上,說道:“盧多遜立功不易,讓他做客省使,到內閣書房來,增一員輔政;客省使昝居潤改工部侍郎、仍兼領軍器監,也到內閣來,再增一員輔政。”


    左攸忙道:“喏。”


    另外倆人沒吭聲,因為內閣這個機構是郭紹不久前才增添的,還沒形成正式的格局,現在不知歸什麽衙門管,反正樞密院和政事堂都管不著。


    郭紹沉吟片刻,又道:“我想讓左攸改禮部侍郎、黃炳廉補刑部侍郎。李公(李穀)在政事堂問問,若是大夥兒都覺得沒什麽不妥,便把這些事兒辦了罷。”


    李穀道:“臣遵旨。”


    左攸急忙跪伏在地,拜道:“臣謝陛下恩封。”


    郭紹道:“政事堂一直缺人,諸公勞累過重。你們二人平素幫宰相們做些事,也是好事。”


    他又道:“這圖還要修一番,你們明日再來。”


    三人聽罷拜道:“臣等告退。”


    他們出了養德殿,方走到一段廊道上,李穀便打拱道:“恭喜左侍郎高升!”


    左攸忙拜道:“哪裏哪裏。咱們該恭喜黃輔政(黃炳廉)才對,黃輔政著實是高升了。下官本就是太常寺少卿,改禮部侍郎,也就算平職調任,哪裏能受李公賀喜……”


    王樸仰著頭,在前麵冷不丁地說道:“就差個同平章事。”


    左攸頓時住了嘴,看向李穀時,李穀麵露微笑,不再說話。


    三人繼續往前走,左攸在心裏不斷琢磨,剛才皇帝輕描淡寫的一番安排,著實大有深意……正如王樸所言,左攸和黃炳廉以內閣輔政兼領六部侍郎,若再加一個同平章事,與宰相有什麽不同?皇帝似乎一開始就是把他們倆當作宰相來安排的。


    郭紹也確實需要宰相。


    馮道死了以後,朝裏就剩三個宰相,王溥、李穀、範質,範質還時不時就給皇帝找不痛快。宰相又不能隨便拽個人就能上,一般人統攝不住百官。


    要增補宰相,像左攸這樣得皇帝信任,又在內閣熟知奏章、政務的人,確是最好的人選。


    左攸想到這裏,目光更加有神。不過他還是一臉謙遜嚴肅,努力克製著不把自己興奮的心情表露出來。左攸心道:要做宰相的人,當然要喜行不露於色!


    封侯拜相,世人做夢想得到的東西。左攸想著自己幾年前還是個不入流的小官,如今二十幾歲就要拜相,一種祖墳冒煙的心情難以描述。


    這時王樸忽然迴頭道:“今上勵精圖治,國家如旭日東升,諸位想成青史名臣,正遇上了好時候。”


    ……


    趁著外臣離開養德殿,李尚宮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碗銀耳紅棗湯。她一麵拿著銀勺攪拌,一麵輕輕吹著湯。


    郭紹坐在榻上正在沉思,暫時什麽也沒幹。卻在餘光裏瞧見了側後的李尚宮輕輕嚐了一口湯,然後端了上來。她的臉頰一紅,不動聲色地把碗輕輕轉了個方向,把她喝過的地方對著郭紹端了上來。


    郭紹佯作不知,不過抬眼看了她的臉一下,隻見李尚宮故作若無其事、臉蛋卻紅撲撲的。


    這婦人已經三十來歲了,卻做些小動作。不過郭紹並不反感,反倒覺得很舒心輕鬆。雖是主仆關係,朝夕相處卻有種在家裏被姐姐照顧一樣的感受,這讓郭紹十分受用。


    李尚宮長得也不算很漂亮,好像宮女們也不怎麽喜歡她。不過郭紹倒看她很順眼……其實對一個女人熟悉之後,隻要不是太難看,長相並不是特別重要。


    郭紹端起來,看著那細白精致的碗口,殘留著一點淡淡的胭脂紅,便把那位置放在嘴邊喝了一小口。然後留心看李尚宮時,她抿了抿嘴唇拚命忍著沒笑出來。


    郭紹也不點破,拿起純銀勺子在碗裏攪了兩下,發現裏麵的棗子竟然剝過皮、去過仔,這也真夠不容易的,弄得非常精細。


    銀耳湯,郭紹原本再熟悉不過的東西,後世路邊三兩元一碗隨便喝!但是在這裏,妥妥的奢侈品,據說比黃金還貴。


    他當下便說道:“叫宮裏的人,以後別給朕弄這種東西了。再貴的東西,吃了也不能多長幾斤贅肉,國家要花錢的地方還很多。”


    李尚宮微微有點委屈,道:“陛下……妾身謹遵陛下旨意。”


    她又道:“妾身雖然不懂陛下畫的是什麽,卻覺得陛下辛苦……心疼陛下哩。”說罷把頭伸過來看圖上。


    瞧這話說的,郭紹險些就著了她的道。


    ……郭紹也不告訴她畫的什麽,猶自看著圖上的東西。一副以河西走廊為中心的地圖,並標注了比例尺,不過並不精準,因為盧多遜帶迴來的信息也不詳細。


    西側便是西域,大致是“新|疆”那一帶,其中勢力繁多,較大的有九姓烏護、於闐吐火羅人、西州迴鶻、葛邏祿、突騎施等等部族。就隻有一個名稱,郭紹也沒見過他們,基本不知道究竟是些什麽人……隻有迴鶻他有點概念,初唐威脅唐王朝的迴紇汗國,和迴鶻是一族。


    河西走廊是西域通向隴右等地的通道,也是水草肥美五穀豐裕的最富庶地區。其南北兩麵是山,北麵荒漠隔壁少有人煙;南麵是祁連山。祁連山以南,西是吐蕃阿柴部落,東是吐蕃脫思麻部落。


    河西走廊漢人人口占大部分,得益於漢武帝時期開始的軍屯擴張,但漢人政權隻占據了西麵瓜、沙地區,即歸義軍。中部地區被迴鶻人占領,叫甘州迴鶻;西部涼州是吐蕃兩個部落六穀部、折逋氏控製。


    走廊向東入烏鞘嶺,便是隴右。黃河河套“幾”字形地區。


    隴右西部,中原王朝已全部丟失這個地區,吐蕃脫思麻部、黨項在其間活動,唯有北麵的靈州朔方節度使據有“西套”銀川平原。


    再往東,南麵就是關中,為大周地盤。北麵是夏州等地,黨項拓跋氏部李家的地盤,再往北便是陰山南部的“東套”地區,進入遼國境內了。


    很多信息都很粗略,但郭紹好歹補全了版圖西部的空白。


    現在他至少能大概弄清楚自己的國家西麵是怎麽個情況……情況一團糟!


    除了勢力交錯複雜的各蠻夷部落,就連內部的西北藩鎮也是半獨立狀態,比如關中的折家、靈州的馮家,天高皇帝遠,究竟還奉詔不奉詔比較難說,反正名義上是接受朝廷賜官;唯有秦州的王景父子,雖也是藩鎮,不過曾與郭紹並肩作戰,是很支持郭紹政權的藩鎮。


    “唉!”郭紹把毛筆隨手丟在硯台上,伸手在太陽穴揉了一下。


    李尚宮忙道:“陛下,妾身給你揉揉。”


    “嗯……”郭紹吭了一聲,閉上眼睛。


    不僅是勢力複雜,關係也非常複雜。郭紹想了半天,終於從這亂麻裏先揪住了兩根線:便是自己對西北的暫時目標。


    一,擴充戰馬。


    二,防止西部叛亂,在關鍵時刻牽製掣肘國家的武力。


    他順著這兩個目標想,很快又想到夏州那塊地……西夏王朝的根基!


    郭紹睜開眼睛,想起王樸進獻過夏州等四州之地的卷宗,便在桌案上找了出來看。他知道大致的方位,大概就是黃河河套南部、鄂爾多斯以南那片地方,可能有平原、高原、丘陵溝壑等地形。


    這塊地肯定是個巨大的隱患,曆史上無論北宋還是遼國都拿他們沒辦法。垂懸在關中頭上,對大周的威脅也很大。


    郭紹決定盡多地了解夏州黨項地區,然後再做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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