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殿這些房屋,剛修繕整理好,符金盞不久前才在這裏執政。


    殿宇宮室是久的,但裏麵的陳設還很新。空氣中泛著一股新漆的氣味,還有木頭散發的淡淡香味,要過一陣子,新裝橫的氣息才會消散。


    但是等不到褪去新鮮,符金盞就在考慮離開了。


    微風吹得嶄新的帷幔輕輕搖曳,符金盞的身影在其中徘徊。侍立的女官們偶爾能從帷幔間看清她明眸皓齒的臉。


    “世上有各種各樣的人。”符金盞在帷幔裏看著曹泰開口說話了,她的音色很婉轉好聽,但是口氣卻有一股子莊重威嚴。


    曹泰的腰彎得更低,一副恭聽的姿勢。


    符金盞的聲音又道:“名門貴族、豪強、擁兵的軍頭、高官,但庸人再多也無用!天下,隻能由唯一的真命天子來統治!”


    眾人聽罷敬畏,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符金盞的眼前仿佛浮現出了郭紹那充滿期望野心的明亮目光,耳邊響起了他的聲音,登基隻是走上了一個台階,天下還很大,大周隻是其中一國,四海未服甚至威脅中原;但是有一天,大周朝將站在巔峰,威服四方,成就帝國基業。


    她不再徘徊,當下便道:“曉知政事堂及西殿諸當值官吏,自明日起,西殿廢止,奏章不再送到這裏。”


    “娘娘……”曹泰忍不住道,“奴婢請旨,要不先告訴官家您的意思?”


    符金盞道:“不必了。迴滋德殿,你找人把這裏收拾一下。”


    曹泰隻好拜道:“謹遵懿旨。”


    待與皇帝同規格的鑾駕準備妥當,符金盞離開西殿。她端莊在寬敞的大轎子上,向北進入宣佑門時,不禁微微側頭,看了一眼那高高台基之上巍峨的大殿。


    不分男女,雖然不是誰都貪戀權勢,但隻要有心肺的人,都需要安穩;顯然命運掌控在自己或者完全信任的人手裏,才是最安生的。


    禮教要女子三從四德,從夫從子,不能自己做主,世上幾乎無人去挑釁常綱……但是這隻是台麵上,實則不符合人心。


    宣揚此禮的,可能不懂將心比心,當自己的下場完全被別人掌握,無時無刻不在提心吊膽等待宣判的感覺,恐怕隻有他們自己清楚。自己的命運靠別人的心思好惡,就算禮法說一萬遍,又如何能叫人安生?


    符金盞敢肯定,這偌大的皇宮裏上萬婦人,沒一個不想擁有權勢、能自己掌控命運的。


    符金盞一生顛沛,之前就嫁過兩次,更能體會此中滋味。別說在李家被攻陷時看郭威臉色的經曆、在東京做皇後要看先帝的寵信;就是當初在家裏,長輩要她戴罪出家,自己的命運不也是別人說了算?


    但是,現在符金盞主動放棄了更大的權勢和掌控範圍。


    就在這時,鋪著磚石的大路邊“沙沙……”一陣細響,符金盞微微側目,便見一片細碎的白色李花飄落下來,又兩片粘在了嬌簾上,樹上的花瓣殘缺,白花已經沒剩多少了。


    草木枯榮,如同天道,無論誰都無法改變。


    符金盞並非一個愛傷春悲秋的女子,但她此時卻有些許傷感。好像很多婦人三十來歲後,都更容易感歎年華易老。她今年二十九歲,在這個十二三就可以嫁人生子的世道,已經不算年輕。


    她下意識把手伸到臉龐,抿了抿嘴唇。


    她想起了郭紹。倆人幾年前還形同陌生人,對於符金盞這樣見過人間悲喜聚散的女子,再怎麽恩愛,畢竟落花流水枉相思,朱顏易老、新舊更替乃世間常事,按理多少也該有個度……但她此時心裏有種感覺,郭紹比她的親人還親近信任。


    更神奇的是這樣的親近信任並非一陣子的情緒所致。


    郭紹給了她很多體會,她也把這些年的所有真心給了他,幫助他成長,郭紹就是她的希望。


    符金盞心甘情願把自己的命運也一並交給他,讓他掌控一切;不僅是在付出,也能依賴有人真正幫她支撐……假設會白費,符金盞也覺得自己也沒必要在乎命運了。


    ……


    金祥殿東殿,郭紹把手裏的毛筆放在硯台上,放鬆地揉了一下手腕。這時一個宦官轉頭看了王忠一眼,躬身道:“陛下,奴婢是曹公公派過來的。”


    郭紹便招了招手。


    王忠默默地向門口遠離,那說話的宦官便走到郭紹的椅子跟前,附耳小聲說了幾句。


    郭紹眉頭一皺,沉吟片刻道:“王忠,我要去滋德殿。”


    “遵旨。”王忠拜道。


    郭紹之前沒想過符金盞會主動請退,但事兒發生了,他也沒覺得太意外。


    車駕到了滋德殿,郭紹大步走上去,隨從的腿沒他長、體力也不像很好,走得快了,竟然隱隱聽到有人氣喘籲籲。


    郭紹徑直來到符金盞的寢宮,聽到一個聲音唱道:“皇帝駕到。”


    他走到廳堂上,便見符金盞被幾個戴著襆頭的女官圍著站起來了。郭紹也不用遮掩,徑直說道:“皇嫂何必急著那樣做,雖然有人反對你執政,不過朕已經快處置好了。你不必擔憂。”


    符金盞的神情卻很平和,說道:“請陛下入座。”


    郭紹抱拳作禮,走過去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周圍的女官屈膝執禮,紛紛退去。


    倆人隔著一張茶幾,郭紹本著商量正事來的,不料此時忽然見符金盞掩嘴輕笑了一聲,一時間氣氛變得輕鬆起來,好像就是為了一件什麽瑣碎的生活小事在談論一樣。


    “你為何發笑?”郭紹問道。


    符金盞順便把掩嘴的手放在唇側,輕聲說道:“我看你急著想討我歡喜,卻非要一本正經,忽然想笑……其實罷,我什麽都被你那樣了,已經到手的東西你緊張什麽?”


    說到後半句的時候,符金盞臉上有點嬌羞,那是她在人前看不到的表情。她的口氣也十分婉轉,意思帶著揶揄;郭紹立刻想起自己與她有過肌膚之親的事實。


    他一時間心情也被她感染,隻是確實沒料到這件暗流湧動的事兒,到了符金盞麵前,會以這樣的氣氛商量。


    郭紹道:“倒不是為了討金盞歡喜……”


    “我知道。”符金盞柔聲道,“沒關係,這事兒隻要我主動退一步,朝裏能省不少心。”


    郭紹道:“雖然範質等一批官員不太滿意,但我能讓更多大臣支持金盞。他們最後會妥協,選擇最明智的態度,想迫使我就範,並不是那麽輕巧。”


    符金盞搖頭道:“真的不必。陛下近期不是在布局大事,有時候陛下也主動妥協一些,更能聚攏人心;雖然說了算的人是陛下,你也有威信,可是你也需要他們不是?”


    她收住笑意,神態認真了一點:“我也不是想表明自己寬容賢惠,是真的不怎麽需要那種東西。”


    郭紹沉吟不已。


    符金盞又道:“我有紹哥兒,權勢便用處不大。”


    “唉!”郭紹歎了一氣。


    符金盞看了他一眼,好言道:“不過我可沒那麽清心寡欲,還是想看到紹哥兒好生做皇帝,你的就是我的,無論權勢還是威望名聲。”


    郭紹心下有些動容,說道:“以前我覺得在這個世道沒親人……金盞就是我的親人。”


    符金盞笑而不語。


    郭紹又有些懊惱道:“若是年初沒敗北,何至於此!我就能給金盞名分,那時你才能名正言順地分享一切。”


    符金盞小聲道:“那敢情好,這樣我才能常常服侍紹哥兒……不然等我老了,你也嫌我不漂亮不是?”


    “怎麽會?”郭紹打量著符金盞。倆人的椅子是並排在茶幾兩邊,看對方要轉頭,隻能看到側麵。他的目光被符金盞身子側麵的線條吸引,一個美麗的女子,並非隻有正麵漂亮。側麵更能感受到她端莊優雅的姿態,她的胸脯側麵輪廓,更是別有一番韻味;若是換作正麵看,是無法真正感受到那高度和形狀輪廓的。


    茶幾很矮,金盞的衣裙很軟,那腰和腿的線條非常好,最有溫柔韻味的,還是那坐著時髖部料子被壓出的皺褶紋路。


    符金盞看了他一眼,佯嗔道:“非禮勿視。”


    郭紹也不再糾結那些繁瑣之事了,一時間覺得一切努力都是有迴報的,世界充滿了春風美好。他的目光貪戀地留在符金盞的臉上,她的美貌無法用具體的肌膚顏色形狀來形容,反正顧盼生輝的眼神、如玉的臉龐、以及那溫柔顏色恰到好處的朱唇協調在一起,相貌讓郭紹非常傾心。


    他的心情,不僅是如沐春風,正如符金盞所言並非淡泊清心寡欲,而是在愜意之中,欲|念同時在心裏翻湧,在擾得他有想要而不得的難耐。他想要金盞,不僅隻是淫|褻後就能滿足的。


    郭紹張了張嘴,想說自己的雄心壯誌。可是又想到北伐之前說了一番,卻經曆了失敗。一時間也不想說了,不過雄心壯誌的熱血卻沒有消退;失敗不是讓他忍辱負重,隻是忍耐的時間更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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