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金祥殿內,燈火搖曳,窗外卻一片漆黑。此時此景很容易叫人產生正在也半夜的錯覺,但確實是早上;人們起得早,而且時節進入冬季後,晝短夜長,天亮得更晚了。


    “稟陛下,大臣們已到。”一個宦官的聲音道。


    郭紹轉頭看了一眼,今日當值的宦官是王忠,那個白白胖胖的宦官。郭紹從個人喜惡上,從來沒喜歡過這個宦官,最起初見麵是在淮南,王忠是先帝柴榮身邊的心腹,與郭紹有點過不去,先入為主的印象就不好……然後王忠說話的聲音在郭紹聽來太陰柔,還似乎帶著點嗲;畢竟不是個美女,這種口氣聲音聽起來就難受了點。


    但郭紹依舊讓他身居內侍省高位。因為王忠在宦官中比起來,有閱曆經驗有能力;所作所為也證實了他比較靠得住,而且算起來早早意欲投奔是有功的。


    宦官早已不是唐朝那種可以廢立皇帝的局麵,現今的皇帝大多都是武夫,比宦官狠多了……此時的宦官在軍政上沒權力,地位不是看他有什麽職務,是看能不能出現在皇帝麵前;因為他們的生死、權勢全靠皇帝一句話。王忠能在金祥殿皇帝跟前當值侍候,便是郭紹對他的重用。郭紹用人幹正事,基本不會考慮自己的好惡;如果隻考慮喜好,他身邊應該全是美女。


    “我知道了。”郭紹吭了一聲。


    王忠便彎腰從門口退開,不再多言。


    郭紹不是拿架子、故意讓大臣等,他在去見大臣前,再次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這種聚在一起的議事,多半不是真的商量什麽事兒,而是溝通和決策;真正的考慮、權衡大多都是在私底下準備好。


    牆壁上貼著各種新的紙條、寫著很多人名;桌案上淩亂的卷宗和紙張,上麵寫著字,畫著潦草的圈圈和線條。郭紹揉了揉太陽穴,今日的議事不能拖太久了。


    郭紹站了起來,走出密檔房,宦官王忠不動聲色地拿鎖將門鎖上了。


    此時天色還沒有亮,風也很小,冬季沒有蚊蟲鳴叫,周圍籠罩在一種沉寂之中。但這種寂靜,並非寧靜,仿佛在急躁地等待著風起雲湧的到來。


    “臣等叩見陛下,陛下萬壽無疆。”一眾人伏拜在地,聲音十分整齊。立刻給無序而寂靜的氣氛帶來了改變。


    “諸位平身,各自坐下說罷。”郭紹走到上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眾人也紛紛起身迴到自己坐的地方,然後一個個沉默不語,都很沉得住氣不願意先開口。這時候郭紹便知道該自己說幾句了。


    他說道:“樞密院可下令符昭序停止對北漢國境的襲擾。而今眼看要到臘月了,一進臘月節日很多;過年過節,咱們還去襲擾北漢各地,容易失河東民心。我以為,該消停消停。”


    文武十餘人紛紛附和。最前麵的王樸、李處耘等人雖表情各異,但若有所思。過節就不打仗?這個理由確實有點兒戲,但沒人和皇帝抬杠,隻是在捉摸其中的玄虛。


    郭紹首先考慮的是,對已經完成差遣的符昭序的安排。他便繼續道:“符昭序此番迎敵,屢樹戰功,樞密院可把他召迴來論功封賞。我看符昭序識大體、為人沉穩,明年初我禦駕親征時,符昭序可為東京留守,你們覺得如何?”


    “臣等附議。”所有人都不會輕易反對皇帝主動說出來的旨意。


    郭紹又道:“符昭序走了之後,張光翰(龍捷軍左廂廂都指揮使)和劉仁瞻、林仁肇等人不一定能同心協力。樞密院同時下達軍令,命令張光翰部駐守遼州;劉仁瞻部迴師潞州駐紮,等候調令……對北漢的戰事,就此平息一陣子。”


    王樸道:“老臣遵旨。”


    紛亂的分析和策劃,腦子裏如麻的部署思路仿佛已經沉澱。此刻郭紹終於找到了戰爭的節奏,心境漸漸薄霧雲開。


    他最喜歡打的仗的是主動進攻……掌握主動權,才能由自己這邊把控快慢高低,他的心境漸漸冷靜而鎮定下來了。


    這時魏仁浦起身拜道:“稟陛下,樞密院草擬了一份用兵方略,正要進獻陛下。”


    郭紹當下便道:“這裏都是朝廷重臣,魏副使與大夥兒說一說,以供諸位參詳。”


    “喏。”魏仁浦走上前來,拿出一張線條又粗又顯眼的圖掛在側首的木架上,這才向上下各一拜。


    魏仁浦站直了身體,一臉淡定道:“北漢國已不被容許存之於世,更無博弈議和的必要。此戰之謀,便是抹去北漢國,並入大周。”


    眾人立刻轉頭注視著魏仁浦。郭紹也很喜歡聽他談軍國之事,魏仁浦總能展示出一種力量強盛的氣度來。


    魏仁浦伸出袍袖裏的大手,指著圖上道:“欲滅北漢,隻要一個地方:晉陽。


    北漢國保晉陽的屏障有幾處:其一,晉陽城本身經曆代藩鎮軍閥的經營,已是世上屈指可數的雄城之一。且河東民風彪悍好鬥,將士久經戰陣。故此城難以速圖。


    其二,入晉陽的道路在北漢軍威脅之下。河東地形是“川”形,最好走的道路無非是山脈間的平坦走廊,一條是從晉州(臨汾)沿汾水;一條是走潞州(長平附近)走廊。北漢早有部署,沁州在太嶽山中,出穀道可以東西兩路威脅糧道;汾州威脅汾水水陸道路;隆州威脅東西兩路。


    其三,遼軍外援。遼軍可能有兩路,自北麵草原來的,走忻、代盆地,這條路最好走;幽州軍自東北麵南下。


    但北漢國的弱點也很明顯,有兩處:第一,兵力單薄,要全力守晉陽,便造成別處兵力不足,難以主動進攻襲擾。第二,遼軍援救道路太遠,糧草不濟。”


    郭紹點頭讚同,幸有王樸和魏仁浦等出謀劃策。


    魏仁浦向郭紹拜了一下,迴顧左右繼續說道:“因此咱們的方略,以己之長攻彼之短。大周對北漢最大的優勢,兵力國力遠超北漢。故臣等以為,應以人數兵力的優勢,避免戰事有反複,曰‘鉗製羽翼、隻取腹心’。


    第一步,先軍精銳出遼州,徑直逼晉陽,迫使北漢主力龜縮城中,先控製住局麵。


    第二步,鉗製。後續大軍主力兩路分出晉州、潞州,分兵攻沁州、汾州、隆州諸地,將北漢軍外圍兵力逼迴城池,鉗製在本地。另外偏師攻西北麵石州;詔令北麵麟州刺史楊重勳威脅嵐州等地。


    第三步,阻援。一路防備幽州遼軍。一路自晉陽北進,逼忻州,防備遼軍走忻、代入援。


    最後便是圍城主攻晉陽。此時晉陽成為孤城,便將其圍死,安生攻城。隻要拔除晉陽,諸路不戰而定。”


    郭紹聽罷,說道:“諸位若對方略有不同見解,三日內上書;三日後再議定策。”


    此時窗外已經亮堂起來,位於金祥殿東側的偏殿正對著朝陽,整個屋子裏在不知不覺中籠罩上了一層淺黃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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