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前的兩三天裏,郭紹一下值就來到蓄恩殿搗鼓。今天他走得很急,因為已經鑄造出了模型,現在迴去就應已冷卻。


    郭紹急匆匆地下了車,進院子來到鐵匠鋪房屋裏,先清理掉一下螺紋杆上麵的砂模。清理完後看了一番,愣在了那裏……這玩意看起來像一根狗啃過的骨頭。


    他拿起一根矬子又清理了一番,左右端詳,怎麽也不覺得這玩意能咬合螺紋……大量的砂眼、雜質,粗糙得不行,仔細打磨後可能很都難以合格。


    爐子裏的炭還有熱度,表麵的灰下麵紅彤彤有光,郭紹坐在了凳子上發呆。他想了許久,覺得應該是鐵料純度有問題,冷卻也不均勻。


    如果不用鐵鑄,用銅怎麽樣?


    但就算銅料鑄造出來會好點,打磨的時間也太久了……郭紹迴到了起初的目的,隻是為了親手製作幾件玩具;現在嚐試製造工具不成功,如果繼續埋頭越走越遠,可能做玩具的時間就不夠了。


    虎鉗以後得找人幫忙做,甚至可以組建一個機構;但現在恐怕先用全手工製作金銀器才來得及。


    ……郭紹先在一本新冊子上記錄,顯德六年三月二十九,嚐試製造虎鉗螺紋失敗。並將做出來的鐵螺紋描述了一番,總結原因。


    他重新開始製作玩具的模型和砂型,一直到天色都完全黑了,這才叫人打水沐浴更衣。


    郭紹洗完澡一身輕鬆地在書房裏坐了一會兒,他發現窗戶兩邊有書房裝飾,右側寫著“經天”,又看左側是“緯地”,連在一起是經天緯地。這兩張紙有點年頭了,不一定是(後)周朝皇帝掛在這裏的,東京皇城也不是周朝修建。郭紹不知道誰掛的東西,但忽然能體察到曆代皇帝的一種心理:極端的掌控|欲。


    就算在這麽一個視線閉塞的小院落裏,皇帝們在這裏依舊想要遙控天地。郭紹心道:可惜這世上很多東西,不受主觀意誌的控製。


    這時門輕輕被掀開了,便見李尚宮端著一個木盤子,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陛下,臣妾為您沏了一盞茶。”然後就款款走了過來,將茶杯端下來放在桌案上,頓時郭紹便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茶香。


    他坐在那裏什麽都沒幹,旁邊的書架上放的書,也不是他今晚有興趣看的……隨便掃了一眼,好像有易經、禮記之類的書。


    李尚宮大概也發現郭紹正是無所事事的時候,便在旁邊輕輕說道:“宮裏很多人都羨慕臣妾得到的隆恩,能在陛下身邊服侍您。臣妾聽到有人說,陛下是出於可憐才這樣……”


    郭紹聽罷轉頭看著她,自己也覺得這人姿色一般。


    李尚宮幽幽道:“不過這宮裏可憐的人多了……我感覺陛下是真的喜愛我。”


    在這樣靜謐的晚上,郭紹準備消磨一會兒時間就睡覺了,於是特別有耐心,便溫和地說道:“你坐下說罷。”


    李尚宮輕輕在一條腰圓凳上坐下,期待地看了他一眼,低頭道:“臣妾說得對麽?”


    郭紹沉吟片刻,點頭喃喃道:“說得對,你這樣的婦人不比那些小娘,知道好歹,稍微對你好點,你就打心眼裏在意。我為何會對你有好感,可能也是同情心的一種,或許……”


    他露出一絲笑容:“這世間,很多事兒沒法解釋,隻可感受。”


    ……


    次日便是四月初一,天氣晴朗,旭日初升。金祥殿內外全是人,起碼有幾千,今天便是一個典禮。絕大部分具體的布置,郭紹都沒過問,在禮儀方麵他此前隻是稍微學了一下儀態……此時的禮儀已經不是特別嚴謹,唐朝自由開放把以前的禮儀改了很多,唐末以來天下紛亂,更不注重嚴格的規矩。


    甚至郭紹身上穿的袞袍,圖案做工也比較粗糙,因為是臨時這幾天趕工出來的東西……青色打底的袍服,上麵繡著很多圖案。但有什麽關係呢?隻要有實力和威嚴,道具隻不過是一種象征罷了。


    他在禦輦上先聽到了一陣宏大而緩慢的音樂,編鍾的聲音和鼓聲特別明顯,還有別的樂器,郭紹聽不出來。他不怎麽懂音樂,但還是能欣賞,這種被稱之為“韶樂”的交響樂非常有氣勢,很宏大從容。


    郭紹從車上走了下來,身上的寬大袍服和頭上的冕疏(像掛著珠簾的蓋子,在郭紹看來像冥幣上的鬼神戴的帽子)十分不活動,於是他的動作很慢。


    他沒有轉頭東張西望,從餘光裏看到了廣場上的光景,無數的官員、將士,中間居然還有人在跳舞,拿著盾牌和羽毛的男子在那裏跳,跳大神一樣的古怪舞蹈……郭紹實在不太懂,幸好朝裏很多文官懂。


    他緩緩地從中間的大門走進正殿,後麵的宦官宮女彎著腰遠遠地跟著,此時郭紹倒感覺有點孤單,沒人靠近他,也沒人說話。隻有編鍾聲、鼓聲有節奏地緩慢迴響。


    大殿上居然還有一群穿著長裙的婦人在跳舞,袖子特別長,甩來甩去。不過她們在郭紹跨進門檻的時候,就排成兩列向兩邊退下了。留下中間的地毯直通上麵的皇位。


    “叮、當、咚、咚……”郭紹聽清了恢宏曲子中的節奏,昂首挺胸慢慢向前走。大殿上數以百計的文武官員躬身侍立。


    郭紹現在的動作十分做作,他的雙手按在腰帶上,四平八穩昂首走直線,而且走得非常慢;脖子也直著,頭不能亂動,否則腦袋上的冕疏容易歪。他自己都覺得在演戲,好在所有人都一本正經麵目肅然,這樣的演戲就顯得理所當然了。


    漸漸地,他從分心的狀態漸漸沉浸,沉浸到了這種宏大而莊嚴的氣氛之中……也許這隻是一場戲,但天下隻有這裏才能演,別的地方敢演就是僭越,逮住要罪及全族。


    那高高在上的禦座,郭紹第二次走了上去。比起第一次,這迴的感覺又有所不同。他先轉過身麵對大殿,撫平了袍袖,正身坐了上去,手從腰帶上放開,分開放到了兩側的扶手上。腦門上的珠簾還在亂晃。


    這時候,下麵的大臣們一起跪伏在地,三叩九拜,高唿:“陛下聖壽無疆!”


    敞開的殿門外,隨之傳進來更多的聲音,“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音在宏偉的廟宇之間、寬闊的皇城上飄蕩,仿佛久久不散。音樂也漸漸停息了。


    “眾位愛卿,平身。”郭紹盡量放緩語速,大聲說道。


    “謝陛下聖恩。”一群人像是彩排過的一樣,喊得非常整齊。


    這時出來一個文官,站在上首,便開始念一卷文章。大部分話郭紹沒聽懂,有些詞寫在紙上他還能看懂,這麽念出來很難明白啥意思。郭紹看著下麵,有一些很熟悉的人,王樸、魏仁溥、李處耘、王溥、左攸等等,但此時都好像變成了陌生人,每個人都不看對方,各顧各的舉動。


    接著宦官楊士良向上位躬身一拜,郭紹沒吭聲也沒任何動作。楊士良便走上前去,展開一卷祥雲圖案的聖旨,大聲道:“詔曰……”


    接下來的內容郭紹倒是明白,因為這份詔書是他昨天看過,然後自己拿了玉璽蓋了“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幾個字。


    詔書內容比較長,先是闡述登基的合法性,反正是各種理由、不登基還不行的理由。接著是大赦天下,除了死罪的人都被免罪了大半;一年內減稅、降低徭役。目的是新君登基,恩惠於天下。最後是封官進爵,這是郭紹和大臣們商量過的事……比較重要的人,符彥卿從“衛王”改封“魏王”,加太師,沒什麽實質變動,隻是他這個王名義上已屬受恩於新君;李處耘晉升殿前都點檢,後麵的大將依次進封;潞州昭義軍節度使李筠改封“天平節度使”,治河北鄆州。


    這份詔書從這個大殿上,能輻射很遠;不是通過聲音,聲音在殿外可能就聽不清了,但會通過官員的人脈、國家機構逐漸輻射,比如能傳播到各地官府的邸報。政令能有效地傳多遠,皇權的觸角就能延伸多遠。


    但直覺上,郭紹認為皇位附近的聲音有某種神秘的力量,在空中輻射出去。皇帝就是通過這種輻射的力量在掌控廣袤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萬物。


    郭紹久久沒有吭聲,腦海裏浮現出了那四個來曆不明的字“經天緯地”。哪些人必須傾聽這裏的聲音?自然是治下的臣民。遼國就可以不聽,甚至某些時候可以強迫這個皇位上的人聽他們的話!更遠的地方是懶得聽,因為與他們無關……輻射的力量現在還很有限。


    接著大臣們陸續開始上書恭賀,郭紹也臨場說一些話迴應。今天的典禮還在持續,郭紹已經得知,等這邊的朝拜結束了,還得去太廟祭祀,告訴上天、大周祖上自己繼位了。


    郭紹並不覺得累,一個人剛剛被億兆的人矚目重視,都會有一些體驗新奇的興奮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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