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甚麽,為何……”劉六幺的左手按在腿上的一處傷口,血跡染紅了白色的舞衣,眼睛裏充滿了複雜的情緒盯著周憲。憤怒、恨意、惋惜……最多的是疑惑和不解。


    周憲那清純的嬌美的臉,此時幾乎已扭曲,看不出是想哭,還是想笑。


    是的,她的所作所為實在難以理喻。作為這次行動的合謀者,她又是南唐國國後,敵我分明!就算她嬌弱、就算她下不了手,她沒有幹刺客活的能耐;但在關鍵時刻,突然反水,反而給敵人警示,是什麽意思?!


    連她自己也不太懂。


    周圍的景象已變得空洞、虛無,連婦人們的尖叫也變得孤寂而單調,嘈雜的喊聲她更是充耳不聞。她感覺自己的靈魂已被抽走。士卒們憤怒的吆喝咒罵,晃悠著手裏兵刃,但周憲連一點害怕都沒有。


    責任,身為皇後應該為國家盡忠的責任;關切,對身在江寧府的妹妹和親戚的關切;忠誠,為人婦應該守護的婦道……無數的壓力,無盡的繭,原本已經把她包裹起來,她沒有別的選擇,路隻有一條……


    也許給周憲足夠的時間思量、權衡,她最終會向世間的繭屈服,因為後果可以預見、利弊顯而易見;就像在東京時她仍舊離開了,迴到了南唐國。


    但是,這一次沒有給她權衡利弊的機會。隻在急促之中,她就看到了亮晃晃的兇器,嗅到了空氣中的殺機。劉六幺的劍術相當了得,周憲認為她靠近郭紹數步範圍內極可能成功,在那一刻周憲真的感覺郭紹在防備不足下、會被刺死!


    於是她遵從了本心,控製不住自己,喊出那一句話:郭將軍,那人是刺客!這句話的背後,她承受了多大的壓力,鼓足了多大的勇氣,恐怕隻有她自己明白。


    她不是個有勇氣的人,內外都差不多,很軟弱。但是她實在無法承受郭紹被刺死的結果,特別是在自己能夠避免的情況下;那樣的話,死、死不瞑目都不夠,她覺得自己會連靈魂也一起葬送。


    活在這個世上,近些年她隻感受到痛苦和空虛。是這個男人,他用溫暖的目光撫慰她的傷痕,他的目光如同幹淨的陽光,用真誠的心喚醒她對生的留戀,是這個人讓她不再麻木。為了短短的如萍水般的情意,代價也許大了點,但她無法自控……


    周憲轉頭看向上位,他的前麵有兩個武夫擋著,從倆武人的中間空隙,能隱隱看到郭紹低著頭,他一言不發。


    大帳內的人神態各異、亂糟糟一片,唯有郭紹自始至終都坐在那把椅子上,動也沒動憚一下,包括在劉六幺動手攻擊時,他都穩在那裏。他就像一鍋沸水裏的定心柱。現在他也沒有反應,仿若對這一切充眼不見充耳不聞。


    雖然他已在人後,但仍舊有一種氣勢,威懾著整個場麵,凝聚著這亂局中的秩序。


    周憲看得出來,這個年輕的男子,已經逐漸成大氣,根本不再是人們臆測的那種出身底層的簡單武夫。


    周憲看著沉默的他,眼淚終於從臉頰上悄然滑落:


    我會死掉,身敗名裂萬劫不複,犧牲自己當作虔誠的貢品,供奉出靈魂去祭祀這段情。而你,應該好好活著;我相信你活著是值得的,你活著對世人更有用。


    我記得你江邊看著風帆蔽天的霸道眼神,你的野心一定會成為現實!你已有大氣的氣度,已有作為梟雄甚至雄主的資質,據有了遼闊的江山土地,有手握虎狼之師的實力。哪怕我看不到,但想象得到你某一天成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雄偉霸業的模樣。


    相信你有一顆兼愛天下的赤子之心,成就了霸業,會為世人帶來光明,帶來火種。你所說的大義,一定會去做,不會辜負我今天為你供奉的性命和靈魂,會讓一切都變得有價值……


    “放下!把劍丟開!”一個武人的怒喝驚醒了周憲。


    周憲滿臉淚痕,一臉茫然,低頭看了一眼手裏還握著的劍,舞劍用的劍器,但同樣可以作為兵器。她沒有放下,反而緩緩抬了起來。


    她的舉動立刻引起了將士們的警覺,已經對著地麵的弩重新抬了起來,有人喝道:“你想作甚?”


    就在這時,忽然一個聲音道:“住手!千萬不要傷她!”


    郭紹的聲音,帶著焦急和關切。周憲的臉頰再度一熱,新的熱淚冒了出來,但她的嘴角卻露出一絲嫵媚的微笑,笑看著緊張地站起來的郭紹。


    她沒有停頓,上身輕輕一扭,快速地抬起劍向脖子靠去。就在這時,一隻手掌忽然伸了過來,徑直抓住了劍鋒……鮮血立刻從握住劍鋒的指隙間冒了出來。周憲嚇了一跳,她有點暈血,饒是不怕死、看到血也感覺手腳發軟。抬頭看時,隻見一個年輕的壯漢站在麵前,周憲見過的,常常在郭紹身邊的小將,好像名字叫盧成勇。


    盧成勇好像一點都不覺得疼,麵無表情道:“主公不準你死,你就不能死。”


    這時郭紹已快步走了過來。他是中軍大帳的核心,有所異動,便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人們好奇詫異地看著。


    劉六幺忽然冷笑道:“我總算知道了……”


    周憲聽到這句頗有揶揄的話,顯然是諷刺她不要臉、不守婦道。她內心翻湧,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抬起頭用哀求一般的眼神看著郭紹:“郭將軍,你就讓我去吧,我活著比死難受。”


    郭紹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斷然道:“如果我連個婦人都保護不了,還算什麽大丈夫?”


    諸將和歌姬們都紛紛側目。他又緩下一口氣道:“還記得我說過的話麽?昨天第一次見麵時,我就告訴你,別擔心,我會處理好一切。”


    周憲不過確實記得這句話,不過當時她沒有多想。


    郭紹的聲音又道:“可你不聽。現在我再說一遍,你能相信我嗎、就相信一次……你現在答應我,別急著死,否則我難以原諒自己。”


    周憲聽到這裏,身上微微一軟,剛才的激動情緒有點緩和。被關愛、看重,被用心對待的感覺,她對此有種說不出的癡迷。


    真的不想死,她此時對生非常留戀,很舍不得這樣的感受。


    就在這時,忽見南唐使臣撲通一聲軟倒在地上,眾人轉頭看過去。使臣一臉蒼白:“這是誰派的刺客?他是要將我南唐國陷於不義之地!郭將軍,下官對天發誓,我國朝廷對此事絕不知情……”


    ……左攸冷冷道:“有誰有這膽子,這些歌妓又是誰挑的?幹這種事的當然是你們的國主。”


    “郭將軍……諸位息怒。”使臣急忙道。


    郭紹卻一臉惱怒,息不了。他早就從種種跡象警覺刺客的事,但在那婦人真正動手之前,也不敢確定……實在怎麽想,也想不通李煜為什麽要做這等事,哪來的膽子。李煜畢竟是國君。


    有種惱羞成怒的感覺,這是認為老子是軟茄子,不怕我報複?


    郭紹好不容易克製住內心的怒火,以及紛亂的思緒。他唿出一口,迴顧左右,又看向撲在地上的官員,冷冷道:“南唐國使節,本將應該提醒你,你要明白,今晚刺客下作的所作所為,將造成非常嚴重的後果。”


    使節已是一臉慘白毫無血色,作為熟知政務的官僚,他應該懂。


    左攸聽到郭紹的話,立刻站了出來,大聲道:“南唐國君臣不道不義,江寧府為暴_政所據!他們竟然以如此卑鄙的手段圖謀謀害郭大帥,諸位將軍,孰可忍孰不可忍!”


    董遵誨表現得最是惱怒,揮拳像要打人一般,喝道:“大軍踏平江寧府,將南唐國都城夷為平地!咱們要報複,戮李煜全族方可平胸中之憤!”


    眾將都很生氣,因為他們很擁戴郭紹,頓時大帳內喊打喊殺,暴_戾的氣氛急劇彌漫。


    左攸轉頭看郭紹。郭紹剛才已沉默了好一陣,這時感受到左攸的目光,遂轉頭看了他一眼。郭紹懂他的意思,當下適時地開口道:“大戰在即,諸位懷勇武之心,吾心甚慰。我大周軍名正言順,必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大夥兒聽罷激憤嚷嚷道:“戰無不勝,戰無不勝……”


    在吵鬧聲中,郭紹又留意了周憲的模樣,她看起來憔悴而糾結。盧成勇還站在旁邊,受傷的手捏成拳止血,郭紹目視他受傷的手,露出詢問的神色。盧成勇抱拳道:“不過是皮外傷,末將無礙。”


    郭紹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靠近沉聲道:“看住傷你的女子,等會兒把她送迴我的帳中。”


    “明白。”盧成勇道。


    郭紹又看了一眼餘下的南唐國使者和歌妓,說道:“全部看押,等待有司定罪。不得放走一人,也不得讓他們走漏風聲。”


    兩個武將執禮答道:“喏。”


    他再度看周憲,但沒有表現得太明顯,和她一起離開這裏。當下率先向中軍大帳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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