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夜深宮,紛遝踩雨聲昭示的是安不是危,落入耳中卻仍令人聽得心驚膽顫。


    蜿蜒一路的血液漸漸凝滯,滴入水窪中洇出一團團黑紅血塊,武王左手人頭右手長槍,邁著虎步踏入禦乾宮,揚手一甩,人頭砰砰砸地。


    諸位大佬眼皮跳嘴角抽,看清死時雙眼瞪得幾乎脫窗的正是鄭國公首級,本能抬袖掩麵,又齊齊一甩袖,暗罵武王好煩,取了人頭往城門口掛去,往這裏丟是鬧哪樣兒!


    簡直有礙聖聽、有辱斯文,還嫌他們大起大落受的驚嚇不夠麽!


    眾人切齒,武王磨牙笑,衝著城陽大長公主抱拳,“沒想到還有和姑母並肩平亂的一天,榮幸之至。外頭這會兒正亂著,東西六宮就拜托姑母收尾,諸位大人的夫人已移步萬壽宮,元姑姑隻怕忙不過來。”


    召他迴京朝詰的明旨還在半路,秘旨卻早早送入了南疆官邸,他隻帶親信疾行,蟄伏京郊,領的是臨時調派的北直隸衛所將兵,他勤王,信國公則持虎符,調五軍都督府清君側,正圍剿賢王、鄭國公餘黨。


    城陽大長公主見啟陽帝無聲頷首,遂收迴關切目光,拍拍武王的肩錯身而去。


    “小四,你府裏那幫親衛不愧是沙場曆練過的,出手躁得很。”武王偏頭,三年南疆征戰令他麵堂紅亮,早年那一點陰鬱之色已叫雄武之儀代替,笑聲爽朗,“見人靠近就亮家夥,險些大水衝了龍王廟,和信國公調派去護衛乾王府的自己人打了起來!”


    蕭寒潛表示躁得好,隻笑不答。


    諸位大佬暗想“兄弟情深”完畢,該輪到“父子情深”了,遂也不亂動不插話,隻掖著手旁觀。


    卻聽武王忽然一聲歎,滿是血汙的大掌壓上蕭寒潛的肩,“小四,我現在答你的話,想來也不算遲——我從沒想過代父皇坐江山,如今,我也隻想幫你打江山。


    這趟迴來正好趕巧,嶺南邊境也不太平。南疆局勢已穩,京城我無意長待,迴頭領了虎符調令,我就調兵往嶺南邊境去。給我三年五年,定能還嶺南一派新貌。”


    見識過海闊天空,方知以前的眼界有多狹隘。


    武王一臉複雜。


    諸位大佬一臉冷漠:說好的父子情深呢!皇上還健在呢!這會兒就當眾亂表豪情真的合適嗎?


    啟陽帝表示很合適,擺手示意江德海、和王放手,跨出一步環視眾人,目光落定蕭寒潛和武王身上,“老大這話,朕愛聽。朕……老了累了。物競天擇,這龍椅,朕讓與乾王蕭寒潛,即刻繼位。”


    即刻個啥子喲!


    諸位大佬繼續一臉冷漠:讓位讓得這麽隨意,真的不會太草率嗎喂!


    “朕意已決,並非一時興起。”啟陽帝龍目一瞥,似笑非笑盯牢蕭寒潛,“有人為著儲君之位喪德喪命,有人卻看不上儲君之位。朕也不是沒有成人之美的度量。願賭服輸,朕這’太上皇’,且等著享兒孫福。”


    蕭寒潛眉眼不動,江德海眉眼亂動,生怕這父子倆讓個位還要再吵一架,忙折著腰強行橫插二人之間,摸出一卷皺巴巴的聖旨,揚聲道,“傳位聖諭在此,諸公接旨罷。”


    好好的聖旨皺得鹹菜似的,到底藏在了什麽奇怪的地方!


    重點是,明黃卷軸蒙著陳舊的氣息,竟真如啟陽帝所說,已決心意並非臨時起意。


    諸位大佬心驚之餘麵麵相覷,卻不敢深想,內閣首輔和行人司司正眼神一碰,忙領頭叩拜,尚來不及拜新皇山頭,就聽身後又是一陣嘈雜腳步聲,雨水糊滿臉的禁衛軍喝出冰冷雨霧,“廢太子、廢太子殺了賢王殿下!”


    半路截人的禁衛軍押著廢太子往禦乾宮來,小福全兒帶人押著賢王往天牢去,兩廂偶遇,變故一瞬橫生。


    廢太子瘋魔如狂,箍著賢王的脖子又打又咬又罵,口裏念叨著要賢王還他枉死良娣和私生孩子的命。


    待恨不得自戳雙耳的兩方人馬將人分開,就見賢王死不瞑目,噴血的喉間插著把無鞘短刀刃,而對著賢王屍體咯咯怪笑的廢太子,已然癲癡失魂。


    好個“深情”的廢太子!


    啟陽帝龍目一翻,這一迴是真氣暈了。


    眾人忙蜂擁而上,廊下一時大亂,蕭寒潛眉心微陷,錯眼卻見報信禁衛軍身後,一道少年身影佇足事外。


    “小學究?”蕭寒潛微訝,上前低頭打量李承銘,長指撚去李承銘肩甲上的一抹血跡,“這裏沒事了,你別在宮中久留,嶽母大人定然掛心。”


    廢太子的出逃確是意料之外,押解廢太子的人中有李承銘,也令他意外。


    李承銘搖頭,略顯蒼白的小臉堅毅無匹,仰頭看向蕭寒潛的眼中情緒複雜,“二姐夫,我想投軍。我想去東北,入定北候、張大人帳下。”


    比起武王帶來的衛所將兵,比起乾王府的悍勇親衛,無論是宮中禁衛軍還是五軍都督府,欠缺實戰經驗的他們就像養在暖房的嬌花,臨危受命下章法亂士氣弱。


    他想正式從軍,浸染過沙場黃土、血汗,才能練就鐵血錚骨。


    蕭寒潛俊顏露笑,傾身替李承銘正了正歪斜的頭盔,“你阿姐手裏有一封父皇親筆題的薦貼。能不能如願,隻看你的誌向和本事。”


    李承銘小臉大亮,正步行禮,按著腰刀大步離去。


    江德海按著拂塵小步而來,瞥一眼安靜的寢殿,又瞥一眼天明初晴的半懸日頭,低聲問,“皇上還沒醒?皇後娘娘守了大半晚了,可要先迴坤翊宮洗漱用膳?”


    琴姑姑裂開缺牙的嘴,搖頭,“不知。”


    “朕倒是不知,原來你還會在意朕的生死。”啟陽帝眯著乍醒的眼,看著端坐床邊的皇後無聲一笑,“朕是暈花了眼看錯了,還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皇後扯了扯嘴角,“不親眼看著你活著搬出禦乾宮,我豈不是看不成小四風光即位?”


    “哦?你是’為’小四而來?可惜,小四這皇位卻不是為你而坐。”啟陽帝不惱不氣,好整以暇的靠上引枕,話音緩卻利,“小二自作孽瘋了癡了,你就把心思轉到了小四身上?那你可曾問一問接旨籌議登基大典的臣公,江德海拿出的那份傳位聖旨,署的是何年何月?


    你我冷戰數十年,你不嫌累,朕早就嫌膩味了。從定下小四媳婦兒起,朕心中的人選從來隻有小四一個。你想立小二,無妨。如果小二真能成有為明君,朕也不介意永遠不動那封聖旨,小四即便坐不上龍椅,也定然能做得好輔佐王兄的好王爺!


    朕要多謝你不疼小四,才沒像毀了小二似的再毀了小四!當年的事,當年的事你憑什麽將怨恨轉嫁到小四身上?莫非要朕對你娘家欺男霸女、結黨營私的罪狀視而不見,成全你娘家外戚坐大,你才不怨不恨?笑話。”


    說著譏誚連連,直起身靠近皇後,“這是蕭氏的天下,不是你娘家人的天下。不將他們連根拔起,難道留著將來禍害小二和小四?彼時朕是手段過激了些,如今朕明白告訴你,朕即是為了變相保護你我的孩子,也是為了泄憤!


    你可知朕憤惱的是什麽?你懷上小四,朕才後知後覺,你和你那忠心耿耿的琴姑姑,真是好一對相扶相持的好主仆!背著敬事房服用避子藥?原來小二不是朕盼來的,而是你算計著來到這世上的!一個小二不夠,再掐著日子懷上小四,你當朕是什麽?你當孩子們是什麽?”


    他以為的情濃結晶,卻是她精打細算的工具。


    當年激憤下難免意氣用事,如今沉渣泛起卻是心平氣和。


    啟陽帝自嘲一笑,靠皇後越發近,聲音也越發低,“你想做矜傲國母,朕就盛寵明妃。你想把控著小二這個嫡長子,朕就偏疼小六。你看不上小四,朕卻願為他豎起擋箭盾牌。你想玩兒,朕就陪你玩兒。


    你可知你為何會輸得一敗塗地?因為你格局太小,此間種種不過為一己之私、一己之欲。朕,不在乎拿江山陪你玩兒,更不會像你自私自利,玩壞這大好江山。結果如何?朕屬意的人,從未讓朕失望過。你看不上的人最終打了你的臉,你失望不失望?”


    他抬手,撫上皇後被馮欣愛打得青紫的臉,動作溫柔卻不帶一絲憐惜,“你孑然一身,朕還有小四,還有大秦江山。你還想要什麽?你還剩什麽?你放心,你永遠是朕的皇後,也將會是大秦的太上皇後。不過,這宮裏,你待不得了。


    你年輕時不是最喜歡西苑的昌樂園?你年輕時,不是最愛念叨少年夫妻老來伴?朕成全你。挑個出行的吉日吉時,你隨朕遷出內皇城,住進西苑罷。朕可不是和你求和,你還想折騰什麽,朕奉陪到底,西苑清靜,朕就用餘生,陪你折騰。”


    說罷輕輕推開皇後,踩上綿軟地毯,睥睨著床邊皇後,“迴頭未必是岸。世事了結,你我之間的年少情分,也已經磨光了。有句話你倒是沒說錯,朕對你,確實已經無心無情。不過是搭夥過日子,你能不能忍不重要,朕能忍。”


    他抬腳欲走,卻聽皇後冷冷開口,“我不去西苑。除非你把全哥兒放出西山,養到我膝下由我親自教養。”


    全哥兒曾是嫡長皇孫,如今不過是個無名無份的庶人。


    啟陽帝聞言側目,眼中滿是厭惡,“妄想!”


    他甩袖離去,琴姑姑聞聲入內,對上獨坐床邊的皇後,被磕腫的眼皮不禁猛地一跳。


    皇後在笑。


    如春陽破冰,笑得一如年少未曾涉事時的嬌俏嫵媚,她冷冽的聲線亦如清泉叮咚,透著難以言狀的歡悅,“你聽見了?他說錯了。他自以為聰明,其實根本沒看透我想要的是什麽。我還剩什麽?我還剩他呀。”


    她拉住琴姑姑的手,靠進琴姑姑的懷中,抬頭彎著眼笑,“你看,現在再也沒有人能橫在我和他之間了,隻剩我和他兩個人了。西苑,西苑的昌樂園不知道變模樣了沒有?以後他隻能日日夜夜對著我一個人,就跟以前沒入宮前,在潛邸時一樣,對不對?”


    對嗎?


    琴姑姑垂眸,愣愣看著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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