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院坐落在臨近二門的花園一角,獨辟一方清靜地。


    陳瑾瑜看一眼入內後就席地盤腿、撚手打坐的無歸道長,吭哧吭哧找來紙筆,舔著筆尖十分體貼道,“師父,您坐化之後怎麽整?事先挑好風水寶地沒有?您對身後事有什麽要求隻管說,我一準兒給您辦得妥當風光。”


    無歸道長聞言低低笑,虛弱睜開眼,掩著唇一麵咳一麵佯怒道,“不敬尊長,不孝徒弟。”


    陳瑾瑜不以為然的嘿嘿道,“我早前還和妹妹說呢,我可就等著看您上天呢!沒想到您所謂的天機將至應在這兒了!您神神叨叨一輩子,可算臨到了沒誆人。您所願,我所盼,能親自送您上天,應該算喜喪嘛!”


    她一臉笑嘻嘻,燈辛小道長卻是一臉黑沉,猛地抬起頭來,怒瞪嬉皮笑臉的陳瑾瑜。


    “你別瞪瑾瑜兒,論心思通透,你比不上她。”無歸道長眼角一乜,揚手示意燈辛小道長落座,無奈笑道,“我知道,你一向為我不甘,為我惋惜。你的路還沒走完,心結不解於日後有害無益。你所知道的所以為的,不過是一葉障目。臨終這一口氣,我且為你解惑。”


    燈辛小道長垂下眼臉,扶著青磚落座。


    陳瑾瑜挪了挪位置,轉著手中筆杆,笑道,“燈辛腦子不靈光,您隻管說您的,我幫您記下,迴頭讓他自己個兒悟去。”


    無歸道長又是一陣笑,半晌才斂神緩聲道,“子不語怪力亂神,然這世上的人和事總歸脫不開因果循環、緣法牽絆,要說駭人聽聞,確實玄而又幻。我修足兩個甲子的道行,若能和命格清貴之人結合,確實能保自己長生不老、永生不死。


    也確實能補足命格清貴之人的命盤,保她子嗣福澤延綿,不受心魂離散的劫數。如若二人真能結合,自能遠離塵世,過那不問紅塵的清閑日子。也就不必耗盡自身修為,早早走到須發皆白,奄奄一息這一步。”


    兩個甲子?


    一百二十年?


    這麽能耐,咋不上天呢!


    陳瑾瑜吐槽到一半,忽然想起來師父確實要上天了,忙露出個十分捧場的假笑,“果然玄幻!”


    無歸道長悠然笑,凝視著燈辛小道長接著道,“牽絆再深,抵不過有緣無份。姻緣一事,強求不來,更不是單項選擇。我能做的都做了,想守護的也守護住了。不悔,不遺憾。你不必為我而生出執念,塵歸塵,土歸土,一切已然圓滿了結。”


    燈辛小道長跌坐在地,含著怨痛的雙眼漸次清亮,尚顯青澀的麵上再無扭曲神色。


    陳瑾瑜遊走的筆尖一頓,打散心中所悟所想,隻一臉震驚的彈舌道,“師父,您臨終這一口氣好長!居然說了這麽多話還沒咽下最後一口氣!”


    無歸道長:“……”


    他險些被瑾瑜“氣”得升天無能,當下一陣嗽嗽猛咳,咳出一口老血,暗道果然道海無涯,學無止境。


    未免自己犯了嗔戒,果斷摒牢高深莫測的作派,撚著手指啞聲道,“切莫因為師傷心,切莫因為師而……”


    哭字含在舌尖未及吐出,人已如尋常閉關入定一般,悄然斷了生息。


    燈辛小道長渾身一顫,伏地慟哭。


    “嚎什麽呀!不聽師父的遺言,小心師父升天後降雷劈死你。”陳瑾瑜嘖嘖出聲,嫌棄的拎起燈辛小道長的後衣領,“你要是沒地兒去,就跟我去我的封邑吧,我不介意養你這麽個不靈光的小道士,隻別給我哭哭啼啼招晦氣啊!”


    “火化完師父後,我要帶著師父的骨灰迴青羽觀!”燈辛小道長又心痛又氣惱的掙開,咬著牙抹著臉高聲道,“你才不靈光!師父說我道根斐然,等侍奉青羽觀的青丘道長接任國師後,將來是要做下一任國師的!我不稀罕你養!”


    他嫌陳瑾瑜嘻嘻哈哈,無聲指責她的沒心沒肺。


    陳瑾瑜吐舌頭做鬼臉,丟下一句“需要什麽找雨晴去”,就捧著肚子飄出客院,一出門腳下猝然僵立,再邁不動步子,臉頰一陣熱一陣涼,撲簌簌滾下淚珠。


    她抬手揩眼睛,其實未曾著墨的紙筆脫落指間,啪嗒砸地,氤氳開一朵朵淚旋兒。


    唯一知道她根底的人,走了。


    唯一閑看她酒後吐真言,發著酒瘋胡亂念叨前世家人事物的人,走了。


    再沒有第二個興園四年,再沒有第二個無歸道長。


    再不會有人像師父,靜謐而寬廣的包容著她驚世駭俗的小秘密,靜靜聆聽不曾置啄,酒醉時無聲笑看,酒醒後淡然相處,他給她自在,也教會她自由。


    寂寞嗎?


    寂寞的。


    陳瑾瑜梗著脖頸,壓抑著聲音抽噎,模糊一片的視野忽而闖入一摸清瘦的影子,張開隨風鼓脹的長袖奔向她。


    等在院外的裘先梓驚見陳瑾瑜頓足哭,忙忙迎上前來,撈著亂翻的袖口急聲喊,“娘子,娘子。”


    他想讓她別哭,偏又心疼又急切又淒然,說不出哄人的好話,隻抓耳撓腮,圍著陳瑾瑜打轉兒,又覺得朗朗乾坤下抱陳瑾瑜有失體統,末了隻得張手護住陳瑾瑜的大肚子,一跺腳加重語氣道,“娘子!”


    呆呆的耿直模樣,活像個憋屈小媳婦兒。


    陳瑾瑜情不自禁噗嗤一聲,視野漸漸清朗,看清裘先梓焦慮又戚戚的麵龐,一抽一抽的嘴角緩緩上揚。


    孤單嗎?


    不孤單的。


    失去就有得到。


    她有裘先梓,有肚裏的小寶寶。


    我心安處便是家。


    她還有屬於自己的,小小的家。


    她捏著裘先梓的手哼哼著丟開,就著裘先梓的長袖怒擤一把鼻涕眼淚,花著一張俏臉高冷道,“夫君,你閑著沒事兒別圍著我轉兒,去,幫燈辛小道長料理後事去。”


    裘先梓又是放心又是愣怔的哦了一聲,隨即咧嘴一笑,“娘子,你叫我什麽?”


    陳瑾瑜心下笑,麵上哼,白眼朝天翻,“呆子!”


    李英歌亦是眼皮一翻,入目是暈著淡淡桔光的帳頂,她微一閉眼再睜開,適應光線的眼中映入一道循聲而動,俯身靠向床畔的偉岸身影。


    她偏頭,嘶啞著從沉睡中蘇醒的嗓音,彎起眉眼道,“寡虞哥哥。”


    “媳婦兒。”蕭寒潛半垂的鳳眸中如綴著漫天星光,留戀的目光膠著在小媳婦兒身上,一路晙巡一路點亮悄然複蘇的心間,俊顏漸次神采飛揚,撐著床沿若有似無的吻著小媳婦兒的發間,長指抵上薄唇,輕笑著噓聲道,“別吵醒陳瑾瑜。”


    守著等小媳婦兒醒來的,不止他一人。


    李英歌聞言忙咬著嘴唇無聲笑,錯眼見陳瑾瑜正趴在床邊,側身睡在挪到床前的軟榻上,堂而皇之的隔在二人之間,不由失笑,攀著蕭寒潛的手臂輕手輕腳的坐起來,軟軟枕上蕭寒潛有力的臂彎,低低聲道,“寡虞哥哥,我又睡了多久?”


    “法事七天,之後又睡了兩天一夜。”蕭寒潛眸色微暗,貼上小媳婦兒散亂的鬢角輕柔一蹭,“無歸道長,已然得道坐化……”


    李英歌隻覺耳尖癢癢,癢得心尖一顫一酸,她偏頭對上蕭寒潛沉沉鳳眸,忽然翹起嘴角嬌嬌的笑,“寡虞哥哥,我餓了。”


    “等我一會兒,嗯?”蕭寒潛鳳眸乍亮,淳淳笑聲含在嘴邊,一聲聲輕柔拂過小媳婦兒軟軟的耳廓,“謝媽媽一直看著爐子呢。我去弄點吃的給你,乖乖的別下床亂走動,等我迴來。”


    說著卻不動,隔著軟榻上的陳瑾瑜,長臂撐著床板越發傾近小媳婦兒,俊顏摩挲著小媳婦兒紅潤飽滿的小臉,似戲謔似渭歎,“媳婦兒,不要親親了?”


    “要。”李英歌垂下眼臉,仰起臉去尋蕭寒潛的唇,“要親親。”


    蕭寒潛低聲笑,含著吮著,喘息著退開來,“媳婦兒,你知道嗎?我喜歡你,比你以為的更喜歡你。你知道嗎?你知道的,對不對?”


    “對不對呀?好妹妹?”陳瑾瑜揉著眼睛,瞪著蕭寒潛離去後微微晃動的門簾,一臉牙疼的做出副見鬼似的神情,“四表哥簡直悶騷!私下裏說話居然這麽酸!好妹妹,虧你受得了!我的四表哥不可能這麽肉麻!”


    她對上李英歌羞紅的小臉,指尖點著李英歌潤澤的紅唇,彈著舌頭道,“四表哥是習武之人,我就不信他耳聰目明,沒發現我已經醒了!還夾著我跟你玩親親,臭不要臉!想變相提醒我識相點趁早離開?我偏不如他的願!”


    李英歌紅著臉笑,聲音卻低而輕,“瑾瑜姐姐,師父……”


    “上天啦!燈辛小道長已經奉著骨灰盒迴京啦。”陳瑾瑜揉著眼睛的手一拐,按上眉心一頓捏,捏光倏忽翻騰的酸熱,笑嘻嘻道,“我已經幫你哭過啦!你是不知道,我就哭那一會兒,就險些被裘呆子碎碎念得想謀殺親夫!


    我可不想再看四表哥的臭臉,你千萬別哭啊,你胎像才剛穩,不作興動心動性的哭成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喲!醜就不說了,還違背師父的遺言。他老人家臨終前有遺言,不許我們為他傷心,也不許我們為他哭。我已經大不孝了,你可得幫我孝敬迴去,啊?”


    李英歌點頭,再點頭。


    謝氏不喜歡她哭,師父不允許她哭。


    她聽話。


    她一向很聽話。


    最聽愛她疼她的人的話。


    她握住陳瑾瑜壓出床墊印子的手,一行揉搓一行微微笑,“嗯,不哭,不哭。”


    陳瑾瑜反而心裏一撞,迴握住李英歌的手,晃著交扣的兩隻手嘿嘿笑,“師父是喜喪。我想在我的封邑給師父蓋間道觀,我們一人出一半份子錢,如何?”


    說著興奮起來,擠眉弄眼道,“無歸什麽的太文藝了,不如叫烏龜道觀吧?”


    她依舊視尊師重道於無物。


    李英歌笑起來,用力頷首,“好。”


    她第一次從謝氏和謝媽媽口中聽到師父的道號時,也以為是烏龜道長。


    無歸,無歸。


    其實,有所歸處。


    李英歌歪頭碰上陳瑾瑜搖搖晃晃的腦袋,聽她不滿的唉唉叫,嘴角再揚,笑意清亮,沒有半分勉強,和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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