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媽媽一身塵土,形容破落得像會進出氣的鬼似的癱坐門房,一見謝媽媽就喊“老妹妹”,淚水撲簌簌滑出兩道灰黃的痕跡,“夫人,夫人不行了!”


    忠叔派人各給李鬆和李承銘送去密信,李鬆半道折返,李承銘卻是頻繁離家出城,暗中排查左近蹤跡,他雖已是在禁衛軍曆練過的百戶,但到底年幼資淺,架不住謝氏覺察出不對後的套問。


    謝氏近年本就小病不斷,再扛不住女兒失蹤的噩耗,這一倒下,麵色恍若金紙。


    偏李英歌失蹤一事秘而不宣,找到人後更需謹小慎微,務求不漏風聲,是以再去信告知李承銘,一來一往間,和早已離京的楊媽媽錯了道兒。


    楊媽媽換船換馬,熬得隻剩皮包骨頭,一心掛兩頭,又是夜半闖宵禁入城,哪裏知曉最新消息,隻強忍著悲慟吐出完整字句,“夫人茹素三年,一心記掛英哥兒的身子和肚子,熬壞了自己的底子不讓說,這下哪裏還挺得住!撐著口氣趕銘少爺離京,隻道沒找迴英哥兒,她就是死也要睜著眼等!”


    忙亂著端茶抬炭盆的門房一愣,暗道好一場烏龍,這下報平安、報喜的信又要耽擱了!


    謝媽媽亦是好歎好笑,嘴角一翹眼淚卻滾下來,用力順著楊媽媽的心口噯聲道,“老姐姐,我的老姐姐誒!英哥兒沒事兒,沒事兒!不僅沒壞事兒,還有大喜事兒!我們英哥兒,要給夫人添小外孫了!”


    楊媽媽瞠大雙目,抬手往虛空一抓,似要抓迴脫殼遊離的神魂,隨即猛地彈跳起身,怒擼一把淚臉,大喜道,“我得迴去,我現在就迴去報喜!”


    她淚中帶笑,謝媽媽笑中帶淚,忙勸道,“你這副身子骨可不能再折騰了!”


    “英哥兒有喜,那就是大羅神仙也捏不出來的靈丹妙藥!”楊媽媽原地滿血複活,隻差沒長出翅膀直接飄走,“我能緩過來,夫人更能!我這就走,我來過的事兒不必讓英哥兒知道,省得再鬧個不好,傷了肚裏的小主子,夫人不放過你,我也不放過你!”


    謝媽媽兩廂一權衡,咬牙應下,忙點王府侍衛護送並備上丹藥補品,暗搓搓塞過一根吊命的老參,握著楊媽媽的手語重心長道,“老姐姐,你是迴去報喜的,自己個兒掂量著身子,轉頭傳迴的要是喪報,我就罵翻你的墳頭!”


    真情意重托付,出口卻是“惡語威脅”。


    謝氏帶出來的人果然畫風詭異。


    楊媽媽咧著嘴笑,連呸三聲,一掃來時鬼魅氣短,帶著喜慶光環飄走。


    她舌根壓參片,日夜疾行,摒著一口氣飄迴京城。


    李家滿院沉寂,主院廂房已然備好壽材隻待裝裹,上房內人滿為患,康家老太太、康正行並其兄嫂守在正堂內,相對無言坐立不安,內室床邊坐著李姝和李子昌,左右侍立的大丫鬟們死死咬著嘴唇,垂著頭不敢抬不敢看。


    怕抬眼對上氣若遊絲的謝氏,就會忍不住嚎啕大哭。


    謝氏最煩人哭哭啼啼,她們不敢,不想,不願讓謝氏心煩。


    哀戚氛圍壓垮了所有人的脊背,楊媽媽卻是腰板筆挺,直直滾下馬車,手腳並用的活像僵屍跳,徑自彈進內室,戳著膝蓋怒抱床柱隱晦道一句“英哥兒平安無事”,後又吊著嗓子響亮道,“英哥兒有喜啦!”


    室外康家人不知隱情,聽見後半句一愣過後,忍不住低聲歡唿。


    謝氏勉強吊著的精氣神一鬆,欣慰一笑,“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我也可以安心去了……”


    嗯?


    楊媽媽說什麽?


    女兒有喜了?!


    那還安心去個屁啊!


    謝氏猛然睜眼,亮紅燈的血槽頓時滿綠,怒拍床板驚坐起,枯瘦的爪子一揮,“一個個的還哭喪著臉杵在這兒做什麽!等著給誰送終呢!快!給我切一把老參,再把湯藥端來!楊媽媽去!給老娘弄桌大魚大肉來!多放油多加料,不要清口的,就要重口的!”


    裏外眾人:“……”


    謝氏這是迴光返照呢,還是詐屍呢,還是真的心藥醫心病真個好了?


    康家人再顧不上避讓,忙忙湧進內室,隻見楊媽媽揚起笑臉連連應誒,拖走同樣露笑的大丫鬟們,果斷擼起袖子整治酒菜。


    而李姝卻是驚疑不定,抖著唇道,“娘,您這是……”


    “老娘就是死,也要等英哥兒生下孩子養大孩子送孩子嫁娶,孩子再給我生重孫後再死!”謝氏滿麵紅光,哢哢哢活動著筋骨,掰著手指嘿嘿道,“滿打滿算,老娘勉強再活個三十年罷!快收起你們那副見鬼的小樣兒!老娘這三年齋戒沒白做!閻王老子且收不了我!都把心放迴肚子裏去。”


    酒肉穿腸過,她且代佛祖天尊吃頓好的,聊表謝意。


    今後為了女兒和小孫孫,還吃個屁素。


    養迴胖模樣才是正經事。


    謝氏砸吧著淡出鳥的嘴,李姝嘟起嘴掉下淚,“娘,您嚇死我了。您,您好偏心……”


    她嘴裏抱怨,心裏卻盼著謝氏一直偏心下去,這樣隻要妹妹好好的,謝氏就能好好的。


    謝氏嫌棄的推開李姝的涕淚臉,“起開。老娘快餓死了,沒力氣哄你。”


    會覺得餓,就是真沒事兒了!


    李姝破涕為笑,被李福急急拖來的裘老院正亦是搖頭大笑,感歎職業生涯再添閃亮軼事,切完脈藥方都懶得開,“夫人心性異稟,且有綿長後福。隻管照著之前開的方子溫補即可。”


    母愛簡直神奇,居然能藥枯骨活垂死之人。


    裘老院正慨歎著飄走,眾人亦是唏噓,果斷拍拍屁股散場。


    酒菜上桌,室內獨留謝氏和李子昌老夫妻倆。


    李子昌鬢發本已半白,謝氏倒下後撇下族學不管,日日枯守,一夜白頭,此時此刻僵坐著不走,看著謝氏大快朵頤的樣子,再無半點嫌棄老妻不雅不美的觀感,隻覺她活著,這李家,這宅邸,他這副老骨頭都跟著鮮亮了起來。


    少年夫妻老來伴。


    聖人誠不欺我,隻可惜他頓悟得太晚。


    他握了握搭在膝頭的手,緩緩摸上白蒼蒼的鬢角,開了這些天的第一句口,“等用過飯,你幫我……染染白發吧?”


    少年時寒窗苦讀,青年時躋身官場,他早早就有少白頭的“毛病”,早年夫妻恩愛和睦時,也曾嬉笑對坐窗下,就著陽春白雪,他調染發顏料,她舉著梳篦,為他染白發梳發束。


    舊日時光,恍若隔世。


    自女兒三日迴門,他被蕭寒潛“敲打”後就搬迴了正院,和謝氏又恢複到以前相敬如冰的日子。


    這三年,她病一次,他的心就痛一次,悟一迴。


    原來,他的心還是會為她而痛的。


    這一次險象環生後,他不願再和她冷冷相對,他想再努力一次,不求破鏡重圓,隻求彼此常伴身邊。


    浪子迴頭金不換。


    浪子迴頭金不換?


    個屁!


    謝氏翻著白眼在心裏補了句髒話,一麵示意李子昌盛碗湯來,一麵怒嚼雞腿滿嘴油光的呸道,“如今沒有姨娘幫你染發了,想再讓我動手服侍你?行,下輩子吧。”


    下輩子。


    還有下輩子。


    那就好,那就好。


    李子昌輕輕誒了一聲,搓著鬢角的手緩緩落到胸口,按上藏在衣襟下的算盤珠子。


    曾用來砸過他的算盤珠子,女兒離京之前私下轉贈給了他,女兒什麽都沒說,他當時什麽都沒想明白,如今大徹大悟,隻覺沾染著體溫的算盤珠子,是女兒送給他最無聲的指責,最珍貴的禮物。


    莫到失去才後悔,才懂得珍惜。


    老妻曾大罵他狼心狗肺,不肯和離。


    還好,他們沒有和離。


    還好,老妻還要活三十年。


    李子昌感受著算盤珠子傳來的心跳聲,他最知道謝氏是什麽脾性,他最知道該怎麽和她相處,他翹起白須,輕聲道,“你既大好了,銘哥兒的親事人選,是不是該好好琢磨琢磨了?”


    李承銘年已十二,是該提前把閨秀相看起來,仔細看個三兩年,十五歲定親正正好。


    謝氏果斷丟開雞骨頭,掖著帕子抹嘴,斜著身子湊近李子昌,“怎麽?老爺心裏有譜了?你看中了哪幾戶人家,說來聽聽?”


    她身上有柴米油鹽的味道,還殘留著大病乍褪的腐朽氣息。


    李子昌卻覺得沁人心脾,緩緩笑起來。


    送走裘老院正迴轉的李福也緩緩笑起來,搓著腳步悄然後退,躬身請示一同退出的小少年,“您看這東北來的報喜信箋,不如先轉交給楊媽媽收著?”


    李承銘露出明亮的笑容,點頭應好。


    他離京不久,半路正撞上送信的人,這一迴轉落後楊媽媽一步,如今喜上加喜,滿身疲憊不翼而飛。


    他腳下一頓,側身看一眼亮著昏黃燈光的內室。


    窗扇映著父親母親碰頭低語的剪影,他小臉泛起層層疊疊的紅暈。


    不是因乍聽選妻小話的羞,而是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喜。


    他心裏清楚,浪子迴頭,破鏡卻難重圓。


    他眼裏更看得清楚,父親在母親病倒後,是怎樣頹敗,怎樣失魂。


    這就夠了。


    這就夠了吧?


    李承銘轉身抬腳,少年嫩臉上意氣風發,腳步虎虎生風。


    喜信傳遍李家,也先後落入宮中、城陽大長公主府和京城乾王府。


    馮欣采揚手掃落一地對牌賬本,伏上桌麵狠聲嚎哭,“我白得個管家、孝順的名聲頂什麽用!等李英歌生下兒子,等王爺從東北迴來,這王府哪裏還有我的位置!我到底是王爺的庶妃,還是李英歌的管事媽媽!”


    奶娘無言以對,隻得幹巴巴的勸道,“既然知道了,總得用心打點份賀禮送過去,整好叫王爺知道您的體貼,您的能幹。”


    馮欣采聞言越發哭得厲害。


    她哭得淒淒慘慘,萬壽宮內卻是喜氣洋洋,太後喜得無可無不可,恨不得搬空私庫,都給李英歌送去。


    這廂忙著送禮道喜,那廂東北乾王府楓院,卻是喜氣漸淡,謝媽媽皺著眉頭,愣愣看著靜謐無聲的內室出神,愁結兜滿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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