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腳梅花案孤立床邊,案上一隻不盈一握的小巧茗碗,床頭地上,擺著一方半人高的青花瓷缸,齊口水麵熱汽嫋娜,微晃的漣漪映出一支竹製水舀子。


    袁驍泱端坐案邊,握著水舀子的手腕一折一提,舀出一汪溫水注入茗碗,水柱清亮,聲線和緩,“你猜得中其一,猜不出其二。這裏原是前朝大姓的祖宅,幾經分割轉手,三年前被父親看中買下,做了袁家在祁東州的宅邸。


    此處是隱在假山流水下的地牢,我也是偶然觸動機關才發現其中玄妙,家中無人知曉,外人想找到此處,難。這是地利。天時你比我更清楚。原定北候府坍塌、袁家敗落,是你和阿九聯手成就的時勢。至於人和……”


    他輕輕倒扣水舀子,抬眼看向李英歌,語氣越發輕緩,“袁家再落魄,幾代根基仍在。我出不去,不代表曲流探聽不到消息,不代表我的人摸不進來。李妙和王環兒行事虎頭蛇尾,想要挾持你,反而讓我鑽了空子。天時地利人和,我都占盡了。你落在我手裏,是天意。”


    他提到李妙時咬字極輕,忽而輕聲笑起來,“你該慶幸,她們心計手段有限,打暈你後用的隻是尋常迷香。否則……”


    否則剛才吐的就不止是胃酸,隻怕還會傷及肚裏的孩子。


    袁驍泱垂下眼臉,眼底情緒莫辯,目光落在李英歌的小腹上,抬手一推,將茗碗送到李英歌眼前,“我倒是有迷香的解藥。如今……想來你也不願亂用藥。想讓藥效盡快散去,就多喝點水罷。”


    李英歌左耳進右耳出,軟軟靠坐床頭,抱著靠枕神遊天外。


    她跟著陳瑾瑜在興園學過些醫理皮毛,滑脈輕淺卻如有實質,她真的懷上小寶寶了,至多……一個月出頭?


    這個月的小日子,本該在兩天前來的。


    她在心裏掰著指頭算,好像是薔薇花牆那一天懷上的?


    羞喜不合時宜,織成七彩的網將她砰砰砰急跳的心房牢牢包覆。


    再想到那天陪蕭寒潛迴東北大營,由他胡天海地的鬧騰了大半晚,應該,應該沒有影響到小寶寶吧?


    陳瑾瑜曾捧著肚子告訴她,剛上身的小寶寶就像一顆小小的種子。


    她想見陳瑾瑜,更想見蕭寒潛。


    但是,不能急。


    現在,由不得她急。


    她咬著嘴唇才強壓下想要上翹的嘴角,唇邊忽然貼上一片瓷器冰涼,她迴神抬眼,對上斜身靠近的袁驍泱,偏頭嗤笑道,“不敢勞煩袁大人。”


    一聲袁大人滿是諷刺。


    袁驍泱不怒反笑,並不強迫她,看著她捧著茗碗一口悶下溫水,奇道,“你就不怕我在水裏加料害你?”


    李英歌磕下茗碗,比他更奇,“我為魚肉,你為刀俎,你要是想害我,大可直來直去,何必畫蛇添足來陰的?何況袁大人一向’光風霽月’,要是和黃氏一般心思狹隘手段下作,袁家即便被我斬斷七寸,你又豈會束手待斃?”


    她不得不承認,她對袁驍泱的了解,就是她現下最大的憑仗。


    她隻是不明白,袁驍泱擄她來此是圖什麽?


    袁驍泱也不得不承認,他確實不想傷她,她越冷靜他就越愉悅,笑意沉沉問,“李英歌,我就當你這話是看得起我,在誇我?”


    神經病。


    和有病的人認真就輸了。


    李英歌翻著白眼無聲一呸,答非所問,“我餓了。”


    袁驍泱笑意微頓,繼而清亮大笑,“為了孩子?”


    為了孩子。


    李英歌隔著靠枕護住小腹,隻重複道,“我餓了。”


    “可惜,外頭還有知府衙衛出入,我不能久待。你餓也隻能先忍著,我晚些再來看你。”袁驍泱笑著起身,垂眸俯視李英歌,“你的首飾,還有隨身攜帶的藥包,我都收起來了。你要是真為孩子著想,就別妄想自救。乖乖養好精神,我們再好好說說話。”


    吃過一次虧,他不會再任她使陰險手段。


    李英歌目光微轉,掠過小巧輕便傷不了人的茗碗、水舀子,闔眼一再重複,“我餓了。”


    袁驍泱笑意盎然,靜靜看了李英歌一眼,抽出汗巾丟上被麵,“擦擦額角血跡。”


    他收手轉身,拂袖離去。


    隱在小花園一角的厚重鐵門轟隆緊閉。


    長史府僻靜角落的柴房卻是門板漏風,七姨娘連人帶椅關在其內,吃足了寒風,凍得身子發僵,支撐不住帶著椅子撞向地麵,砰一聲悶響,叫外頭乍然響起的喧闐輕易蓋過。


    她猛地打了個激靈,扭身扒上門板,叫道,“府裏出什麽事了?是不是,是不是找到乾王妃了?”


    看守的仆婦是容老太太的心腹,深知慈悲為懷的容老太太此番大開殺戒,以為李娟祈福的名義“放”了一大批下人的奴籍,實則是暗中打殺了所有涉事下人,哪裏敢理會七姨娘,隻揣著手跺著腳驅寒,低聲閑話。


    一人半喜半憂,“好在夫人有驚無險,順利生下小少爺。如今母子平安,大宴賓客辦洗三禮,老爺在趕迴來的路上,外院有乾王殿下親自出麵主持,內院有謝媽媽、常青姑娘幫襯,瞧著喜慶熱鬧,外人哪裏知道乾王妃並非抱恙無法出席,而是根本不能出席……”


    一人唏噓慨歎,“莫說外人,就是我們,哪裏想象得到乾王殿下,和謝媽媽她們心裏的苦。白天要裝那沒事人,夜裏成晚成晚的暗中找人,鐵打的也熬不住!又是設關卡又是戒嚴,東北的地皮都快被乾王殿下掀翻了,怎麽就,怎麽就找不著人呢……”


    隻言片語隨風灌入七姨娘的耳朵,她背著椅子去砸牆板,“妙兒!妙兒!娟兒和孩子沒事!我們還有救,還有救!”


    一牆之隔的李妙如活死人,不應不動,隻木然盯著透進風雪的屋頂,七姨娘的叫喊引來隔壁又一陣瘋魔嘶吼,王環兒已然癲狂,捂著爛肉橫陳的雙頰破口大罵,罵完哭,哭完笑。


    三人吃喝拉撒都在柴房裏,惡臭和黑暗無孔不入,一層層遞進,再次撲向貼著牆縫的七姨娘,她無聲幹嘔,腦中忽然靈光一閃。


    她急切拿頭撞牆板,“妙兒!你還記不記得,你跟娘抱怨過!說偶然起夜,姑爺卻不在床上,一個人跑到後花園,鑽進假山流水亭就不見了人影,次日醒來人又好好的在你身邊睡著,你還以為是做夢,你記不記得!”


    燈下黑,燈下黑!


    擄人暗鬼再能耐,也不可能短短幾天就將人送出東北地界!


    李妙木然麵色一瞬慘白,搖著頭滾下淚來,“不會的,不是的,不可能的……”


    七姨娘看不見她搖頭,聽不見她低喃,急得心頭拱邪火,扭身又撞向門板,“我要見乾王殿下!快!我知道乾王妃在哪裏!”


    沒把握也隻能賭一把了!


    三天了,再找不到乾王妃就晚了,她們就完了!


    三天了。


    這是袁驍泱第六次給她送飯,一天兩頓,菜色簡單卻均衡,他對她確實“周到”而“體貼”。


    李英歌默然放下針線,舉筷端碗,慢條斯理的用飯。


    磨圓的筷子,銀製的輕巧碗碟,他不給她任何機會傷人傷己。


    她已經連冷笑都懶怠。


    袁驍泱卻緩緩牽出溫潤笑容,看著她手邊髒汙的汗巾,“快繡好了?”


    當晚他給她送飯,撿起她擦過額角傷口後,隨手丟棄的汗巾,要她就著上頭的血汙繡一副纏枝紋,繡她曾給蕭寒潛繡過的纏枝紋。


    一根繡花針,一副五彩絲線,不以為懼。


    他不容拒絕的要求她,她不動聲色的答應下來。


    此時此刻,針線已近收尾。


    袁驍泱的目光在汗巾上遊走,似在細致地描摹著上頭紋樣,清朗容貌泛起完美的笑,“她還是我妻子的時候,也喜歡做這類繁複的針線。光憑書信來往,你就能學成她自己琢磨出來的獨創針法,也算是名師下出的高徒了。你很聰明,也很有靈性,和她……緣分不淺。”


    這個她,是另一個李英歌,他的前妻。


    “這裏,是我花了兩年多的時間,一點一點搭建起來的。”袁驍泱抬眼,幽沉目光一一掃過室內擺設,落在屋外小花園裏,“她喜歡花花草草,把園子照顧得一年四季花開不敗,落一茬又開一茬。以前不曾上過心,如今再看,真是鮮活又有生氣。”


    後來,他休棄她,園子沒有女主人照看,漸漸衰敗,撤換後隻剩一片四季不變的蒼綠植被。


    再後來,內二房夜半走水,大火熏得天穹低沉灰暗。


    他的天,好像自此也沒再明亮闊朗過。


    所有人,所有事,都變得了無生趣。


    他從小天賦異稟,從小肩負重擔,要挑起父母的期盼,要挑起袁家的門楣。


    他願意孝敬父母,順從父母,盡他該盡的責任,行他該行的義務,心甘情願且不擇手段。


    隻是離開東北進京後,他才發現,京裏的人和事,比東北更無趣。


    他後知後覺,原來,她才是他生平僅有的樂趣。


    可惜,她死了。


    他的世界沉寂而死氣沉沉。


    沒有光明,沒有生氣。


    袁驍泱悠然的麵色忽然波瀾跌宕,嘴角勾出的弧度美好得像最豔麗的風景,“這世上沒有四季,她就是四季。”


    如此深情的話語,卻出自一個無心無情之人的口。


    李英歌內心毫無波動,甚至想再噴袁驍泱一臉,轉而想到她如今一人吃兩人飽,還是別浪費口糧了,遂無視袁驍泱有病呻吟的酸腐作派,埋頭細嚼慢咽。


    袁驍泱笑起來,忽然生出一股戳一戳小丫頭鼓鼓腮幫的衝動,指尖停在半空,最終轉向碗碟,輕柔推到小丫頭手邊,“血脈真是奇妙。隔得再遠,一旦有緣分牽連就變得不同。你,很像她。”


    像她全心傾慕他時,私下多少嬌氣可愛,像她冷眼相待時,又是多少果決冷漠。


    袁驍泱定定看著李英歌半垂的小腦袋,聲音婉轉如低喃,“她就是四季,你……也是我的四季。”


    小丫頭待喜歡的人,如和暖春風,待討厭的人,如冷冽寒冬。


    他切身體會過。


    他在小丫頭身上,或直接或間接,旁觀過暖春炎夏,經曆過寒秋酷冬。


    從初始進京,元宵燈節偶遇小丫頭起,他黯淡的世界裏,四季悄然複蘇。


    所以啊。


    他一直覺得小丫頭很有趣。


    他終於,有了新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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