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場景莫名熟悉。


    相似的假山,完全不同的受害者。


    常福和常緣無聲對視,刹那驚駭後麵色平靜,聽見身後傳來的腳步聲,忙側身讓道,露出正蹲地探手,查看王嬤嬤生死的小福丁兒。


    謝媽媽扶著李英歌站定,就見小福丁兒甩甩手站起身,嗤笑一聲道,“命硬得很。沒死。”


    王嬤嬤沒斷氣,卻是進氣多出氣少,白沫橫流的嘴像老舊的風箱拉拉扯扯,唿吸粗噶,腦後氤出鮮紅血跡,也不知是磕壞了腦子還是摔斷了脊柱,小福丁兒話音未落,就覺鼻端隨風卷起一陣惡臭,王嬤嬤動彈不得的身下氳出一灘渾濁的黃水。


    謝媽媽四人反應極快,果斷祭出八隻手,紛紛捂上李英歌的眼睛口鼻,以免主子受穢物所汙。


    李英歌:“……”


    她快不能唿吸了喂!


    心腹婆子亦是反應迅速,胡亂扒下襖子蓋住失禁的王嬤嬤,擋住王嬤嬤不雅形容,砰砰砰磕頭,“嬤嬤對奴婢有再造之恩,如今嬤嬤已然廢了,求王妃手下留情,也求王妃留奴婢一條賤命,讓奴婢服侍嬤嬤最後一程。


    奴婢京中家人毫不知情,求王妃網開一麵,奴婢願擔任何罪名,請王妃派人以此收繳家人所享浮財,放他們自生自滅。等送完嬤嬤最後一程,奴婢也會追隨嬤嬤了斷,償還這半生造下的業障……”


    謝媽媽等人聞言表情略複雜,不阻止也不打斷。


    王嬤嬤成了活死人,隻怕比做個死人更令她痛不欲生。


    天網恢恢,果真是一報還一報。


    李英歌無可無不可,謝媽媽了然代言,“王爺送出去的東西沒有收迴來的道理。要死,就滾迴田莊去死。”


    心腹婆子重重磕頭,也不管臉上糊血手下髒汙,奮力背起僵直的王嬤嬤,趔趄一行禮,踩著不堪重負的步伐一腳一挪,艱難走向角門。


    乍見門外粗陋騾車,並汪曲似靜等多時的身影,心腹婆子隻有木然沒有意外,掛在她背上的王嬤嬤卻是麵皮漲紅,歪斜嘴臉做不出表情發不出聲音,隻能做出咯咯怪響,激憤之下又散出一地穢物。


    汪曲不驚不躲,反上前一步靠近二人,盯著王嬤嬤低聲道,“我等在這裏,是想最後再跟你說句掏心窩的話——自以為聰明的,往往才是最蠢的,蠢到最終害人不成反害己。自作孽不可活,你安心去罷。”


    王嬤嬤瞠目欲裂,瞪著怨毒雙眼氣暈了。


    心腹婆子心下灰敗,聽話聽音道,“嬤嬤聰明反被聰明誤。奴婢是個蠢人,公公放心,奴婢會本本分分的安置好嬤嬤,不會漏出一星半點的難聽話。”


    騾車揚塵,汪曲揚了揚袖子,冷厲麵色恢複如常,招唿門房道,“把這裏清理幹淨。”


    “把這裏清理幹淨。”謝媽媽則吩咐常福和常緣,看了眼汙糟地麵又道,“把碎石和花草都換一茬。”


    常福和常緣留下打掃現場。


    小福丁兒捏著鼻子攆上李英歌,“小王妃,您頭先跟王嬤嬤說了什麽,嚇得她跟見鬼似的!”


    可不是見鬼麽!


    李英歌笑而不答。


    謝媽媽果斷拍上小福丁兒的腦門,他哎喲一聲道,“王爺說了,王嬤嬤京中那些產業,就地變賣換成金銀,盡數孝敬給李夫人。小王妃誒,您看這事兒?”


    李英歌莞爾,“聽寡虞哥哥的。”


    小福丁兒甩著大袖子飄走,謝媽媽扶上李英歌的手臂,扯著她的袖口嗔怪道,“我曉得,你這是記著舊常青的事兒,才對王嬤嬤下這一記狠手。隻是王爺雖把人交給你處置,卻也沒給個準話。現在鬧出人命,你可得親自和王爺說道清楚。”


    她覺得她家英哥兒太簡單粗暴,大可先打聲招唿,再做個漂亮的手法弄死王嬤嬤。


    李英歌安撫一笑,“媽媽放心,我這就去外書房見寡虞哥哥……”


    卻見常青一臉驚恐的狂奔而來,捧著受到驚嚇的小心肝道,“王爺剛迴楓院了!進門就往薔薇花牆那頭去,也不讓人在跟前服侍,說是要親手摘些新鮮花朵,給王妃調酒用。”


    蕭寒潛一大男人從來不曾沾手這類事兒,隻任由小媳婦兒帶著仆婦丫鬟折騰,這才半下午,就放著公文軍務不理,巴巴的趕迴楓院,隻為了鑽井花叢摘花玩?


    謝媽媽望天,確定太陽沒打東邊落下,遂一臉震驚道,“這王嬤嬤真是陰魂不散!傷了王爺的情分不夠,還傷了王爺的心!王爺莫不是傷心傷糊塗了?”


    常青表示大有可能,她還從沒見過王爺這麽舉止反常。


    人隻有在情緒受到極端波動時,才會做出反常言行。


    李英歌又心疼又擔憂,撇下謝媽媽和常青,提起裙擺改道往薔薇花牆而去。


    謝媽媽拉住常青,止步道,“這事兒容不得外人瞎摻乎。你在牆外遠遠守著,要是動靜不對,就來報我。”


    說著打了個手勢,讓楓院下人都退避三舍,自己則迴上房看顧小公子,和常青兵分兩路。


    常青矮身蹲在花牆外,豎著耳朵放風。


    當此時節,薔薇早已過花期,花牆上攀爬著翠綠枝葉藤蔓,曲曲折折蜿蜒著布滿做成拱橋形狀的花架子,往下延伸,搭上供人賞花休憩的方圓空地兩側,和兩旁正開得濃麗的木芙蓉、大麗花纏做一處。


    空地間一方石桌,四張石凳。


    蕭寒潛端坐一頭,長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著鋪灑桌麵的鮮妍花朵,循聲望向輕手輕腳鑽進花牆的俏麗人影,沉肅俊臉一瞬展顏,挑唇道,“媳婦兒,快過來看看,我摘的花朵可合適?”


    他其實有些疑惑,不懂小媳婦兒怎麽什麽花果都能拿來往酒裏摻,無法確定看著豔麗鮮亮的木芙蓉和大麗花,是否真能用來調酒。


    他一時心血來潮,隻管揀那最美最大的摘。


    李英歌先入為主,暗搓搓觀察她家夫君的麵色,蹭到她家夫君身側站定,無心看花接話,隻盯著她家夫君,“寡虞哥哥,我把王嬤嬤推下了假山。她這會兒已是半瘋半殘之人,即便抬迴田莊好生服侍著,隻怕也活不了多久……”


    然後略過她對王嬤嬤說的話,將假山上種種一一道出。


    蕭寒潛念頭隻一轉就恍然,垂眸看向小媳婦兒輕輕柔柔捏著他袖口的小手,挑唇一笑,“媳婦兒,沒想到你這麽恨王嬤嬤?她讓舊常青推過你一把,你今天也還她這一推?生死由命,嗯?媳婦兒,原來你這麽記仇?”


    他是真的意外。


    他以為舊常青的事已是過眼雲煙,卻沒想到小媳婦兒還身在雲煙中,不曾走出來過。


    是他疏忽。


    是他自以為是。


    早知如此,他不該為了一己私情,和心底那一丁點念想,就再次放任王嬤嬤。


    給王嬤嬤的是最後一次機會。


    落到小媳婦兒身上,還不知承受著怎樣的心境。


    已發生的彌補不了。


    至於未發生的……


    “以後再有不喜歡的人和事,別顧忌我,要都告訴我,知不知道?”蕭寒潛無奈而慨歎,反手握住攀著袖口的那隻小手,揉捏著輕笑著,“不然我要是無意中做錯事,叫你暗中記上一筆還不自知,可就糟了。我媳婦兒這麽記仇,我可不想得罪,也不敢得罪。”


    他語帶揶揄,輕笑的嗓音卻透著濃濃鼻音。


    再看他半垂著的鳳眸,亦是隱隱泛紅,眸底藏著兩道不容錯辨的水光。


    她家夫君該不會鑽了牛角尖,窩進花牆裏摘花不過是借口,其實是被傷透了心偷偷哭了?


    她從沒看過他掉淚。


    他竟這樣傷心!


    李英歌對王嬤嬤心懷惡意,卻談不上多少怨恨情緒,不過是為清算該清算的舊賬,懶怠浪費感情。


    此刻卻恨極王嬤嬤,握著蕭寒潛的手抱進懷裏,傾身湊近他,輕輕吻上他低垂的眼臉,細聲細氣道,“寡虞哥哥,我知道,母後偏心太子殿下,你從小到大,身邊日夜常伴的年長女性隻有王嬤嬤。


    你敬她重她,拿她當親近長輩相待。她辜負了你,可是還有我呢。我是你的妻子,也是你的親人呀?你別傷心了,你信我,讓我填補你心中的缺失好嗎?”


    不止她,還有她許諾過期盼著,為她家夫君生的小包子。


    一個王嬤嬤滾了,還有她和她的孩子做他的親人、家人。


    真真正正的親人和家人。


    李英歌鬆開他的手,隔著他徒然一震的手臂張開手抱住他,攬著他裹著涼意的寬厚肩背,偏頭親他的發,“寡虞哥哥,別傷心了,別哭了,不值得,不值得的。”


    確實不值得。


    早在得知王嬤嬤來了東北後,暗中依舊小動作不斷時起,他就漸漸冷了心。


    今天對麵一問,不過是做個最後的了斷。


    他唯有自嘲,沒有傷心。


    不過是一時無心公事,才想著迴楓院轉換心情,見花牆美景正好,才臨時起意,幫小媳婦兒摘花調酒。


    小媳婦兒怎麽就認定他是獨自黯然傷心了?


    他何曾哭了?


    蕭寒潛愕然,埋在桌麵花海的單臂已下意識迴抱住小媳婦兒,動作有一瞬難以察覺的慌亂,忙將俊顏伏上小媳婦兒的肩頭,背對著小媳婦兒,鳳眸中滿是忍俊不禁的憋笑。


    小媳婦兒誤會了。


    他摘著花才發現,他受不住花粉,也聞不得太過濃烈的花香。


    所以鳳眸紅紅,鼻音濃重。


    傻媳婦兒竟然誤會了。


    不過,這誤會極好,極合他的心意。


    他壓著下顎,埋進小媳婦兒的頸窩間,悶聲悶氣的道,“媳婦兒,你最好了,隻有你對我最好……”


    瞧這鼻音重的!


    她家夫君重情重義,真到傷心時,還要這樣找著借口,假作尋常的拿話逗她!


    蕭呆萌成了蕭可憐。


    李英歌心尖一抽一抽的酸疼,蹭著蹭著吻上蕭可憐的耳廓,輕聲嗯,“寡虞哥哥,有我在呢。”


    全然不知蕭可憐一點都不可憐,正憋足了勁兒,準備使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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